12
白玉並沒有發表太多的看法。
因為說不出來。
僅僅只是走進來待上一會兒。
他已經有種喉管被重物死死壓住、喘不上氣的恍惚感。
這個地方狹窄至極,連滲進來的光線都少得可憐。
短居三兩天尚且難以忍受,長時間待在此處只會出現嚴重的心理疾病。
白玉曾經見過發狂、發病的動物。
那是一隻瘦弱的獼猴,手中緊緊攥著一塊石頭,停不下來似的往腦袋上砸,口中發出尖銳的叫聲。
他當時並不理解這種「自殘」的行徑代表了什麼,還轉頭詢問父親:
『那隻猴子不會痛嗎?』
年長的丹頂鶴站在小白鶴的邊上,寬大的羽翼緊收,過了很久才長嘆一聲:
『他已經崩潰了,這點疼痛……或許正是他想要的東西。』
那隻獼猴想要自我了結。
因為活著太痛苦了。
白玉聽到阿緋方才那句「我一定活不到成熟期」,終於明白了父親話中的含義。
他有心想對她說點什麼,卻一時半會想不到合適的措辭。
而阿緋更是心情低落,慢騰騰地環繞著整間屋子飛了一圈。
她甚至能夠感覺到,在飛行過程中,自己的羽翅時不時就會擦到牆面。
犇姨所說的長條形凹槽並不難找,就在左側的牆角。
阿緋收斂雙翅,落於其上,腳爪試探性地抓在邊緣處。
她稍微向前跨出一步。
站到凹槽的另外一側。
正前方就是一塊方形的擋板。
阿緋試著往外推卻紋絲不動。
「白玉。」
她扭過脖頸叫他過來。
「我需要你的幫助。」
阿緋猜想這個小缺口是人類用來投放糧草的窗口,也應當是從外面往裡推的。
所以由內向外才會失敗。
「阿緋。」
小房間裡的亮度極為有限。
白玉幾乎是摸黑走過來的。
他主動彎下頸項湊近她。
「我該怎麼做?」
阿緋想了想,一轉身跳進凹槽之中,用腳爪來回劃拉好幾下。
不消片刻,她成功尋到一根小木條,俯身用尖喙銜起來。
年久失修的鐵門被白玉輕輕一推就當場散架,這個用來存放牧草的木質筐同樣不堪一擊。
紅綠金剛鸚鵡用尖利的鉤爪抓幾下,就獲得了想要的「工具」。
阿緋暫時沒工夫跟白玉說話。
她微扇翅膀、輕盈一躍,重新跳回到擋板旁側。
既然有了計劃。
那麼只管實施就行。
阿緋伸出一隻腳,仔細丈量木板最角落的地方,很快找到可鑽的漏洞。
緊接著,她矮下身子,將叼在嘴裡的小木條戳進去——
阿緋使勁往前擠。
好不容易頂出一小條縫隙來。
然而這遠遠不夠。
她立刻發出提示。
希望身後那隻大白鶴能接收到。
「唔!唔唔唔!」
好在白玉一直默默觀察阿緋的動向,自然不會錯漏她給的訊息。
他向前探出脖頸,比金剛鸚鵡更尖更長的喙咬上木條。
白玉處在的身位更高,相當於是頸部下側的位置貼著阿緋的頭頂。
他們倆一同努力,沒過多久便撐開了更大的空隙。
外面的光線一點點鑽進來。
阿緋竟有種莫名而生的緊張感。
直到眼前出現一片寬敞的空地。
她才真正意識到——
象徵著自由的廣闊天地觸手可及。
得益於金剛鸚鵡生來就有的良好視力,以及眼珠可轉動的豐富角度。
縱然園內並沒有開啟任何燈光,阿緋也能輕而易舉地看清周圍的一大片領域。
斜前方有一個巨大的拱門,上面掛著五個方塊形狀的東西。
阿緋讀不懂人類的文字,卻能夠猜出上面的內容是「某某動物園」。
再往遠處去是看不見盡頭的山。
連接著浩瀚無垠的天空。
皎潔的月與閃爍的星子。
阿緋徹底失神,目不轉睛地望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知從哪卷過來一陣微風,正巧拂過她的身側,吹得羽毛開始搖晃起來。
好舒服。
好想撞進風的懷抱里。
在金剛鸚鵡深受震撼、魂飛天外的時候,白鶴緩緩放下口中叼著的木條,將一整個擋板支起來。
「外邊看起來怎麼樣?」
狹小的缺口是個正方形,長度差不多是幾十公分。
以阿緋的體型來評估,稍微擠一擠就能鑽出去。
至於白玉……
他只能梗著脖子,半扭半斜地往外看,還得時刻注意木條會不會倒塌下來。
與阿緋關注到的東西不同。
白玉第一眼瞥見的是用鐵網圍起來的園子,背離他們所在的環形園區,略顯蕭瑟。
藉助月光的照耀。
他看見覆蓋著青苔的假山、倒在地面上的木樁,以及青草稀少的土坑。
顯而易見的是環境一般。
「阿緋。」
白玉小聲地叫她的名字。
「你看那邊是不是虎園?」
簡短的幾個字變成小錘子敲了阿緋一下,令她驟然回過神來。
「噢對!我得去看看……」
金剛鸚鵡踮起腳爪,小心翼翼地伸出去其中一隻,而後將自己的身體挪出去。
最後一步,她低垂著腦袋,躲開擱在上頭的擋板。
即使是阿緋,想要鑽出去也不容易,腹部被擠壓了好一會兒。
憋悶得不行。
對於體型龐大的白牛而言,這點小缺口根本起不到疏通的作用。
他們每次俯下|身來吃草的時候,哪怕借用牛角頂起擋板,也沒辦法如白玉一般,伸長脖子去看外界的景致。
太陽和月亮遮蔽得嚴實。
關在其中時日不知。
阿緋心中酸澀,強迫自己不再多想,轉頭給白玉丟下一句話:
「我待會就回來。」
「好。」
白玉向後退回去。
替她守著這扇「小門」。
阿緋扇翅往前飛。
當然了,在靠近虎園之前,她多少有些按捺不住心頭萌生出的激動情緒。
上下翻飛。
自在地舒展身姿。
感受一番掙脫束縛的暢快。
不過殘存的理智在提醒她:
先辦正事。
阿緋只好降下速度,雙翼平展,滑行至鐵柵欄附近。
緩緩飛行一圈。
暫未捕捉到老虎的身影。
對方的性別未知。
阿緋也不好貿然喊「哥」或「姐」。
「嗨?你在嗎?」
「……」
四下寂靜。
仿佛此處沒有動物入住。
阿緋猶豫了下,稍微拔高音量。
「喂!我說——」
不等她把話說完,地上凹陷的土坑突然傳來些許奇怪的動靜,塵土飛揚。
下一瞬,在月亮的映照之下,一頭花斑巨獸向上竄出來,甩了甩腦袋,塵土二度飛揚。
阿緋:「。」
這是可以說的嗎。
看起來比瀰瀰更幼稚。
「嗯?什麼東西在外邊?」
場地內不剩多少綠色植被,老虎苦中作樂,沒事幹只能撲土玩。
新開發的玩法是把自己埋進去。
有時候埋著埋著就睡著了。
眼下忽然間冒出一個新奇的「小玩意」,老虎興致頗高。
他在地上翻騰兩下後起身,邁著優雅的貓步走到虎園的邊緣處。
後肢猛地發力,前肢抓住鐵柵欄,他逼近阿緋的同時,還要悠悠然地說上一句:
「噢,鸚鵡啊——」
在親眼見到老虎以前,阿緋忐忑不安,也在「親自前往」與「乾脆放棄」兩者間徘徊不定。
說到底,他們之間的體型差異巨大,食肉性猛獸想要咬死她,那可是簡單又輕鬆的事情。
直到此時此刻,阿緋變得越來越麻木,開始懷疑曾經的判斷。
到底哪裡威風了?
為什麼看上去像個傻大個?
在阿緋觀察老虎的同時,老虎也在打量著她。
虎園的占地面積不小,可是好久都見不到同類,也看不見其他的動物。
虎哥記不清自己在這裡待了多長時間,隻眼睜睜地見證園內的木架子倒塌、青草枯萎。
最後只剩下黃土,稍微撲騰兩下都覺得嗆鼻子。
眼前的紅綠金剛鸚鵡扇動著翅膀,看起來精神狀態不錯。
虎哥太久沒嘮過磕了,這會兒眼珠子一轉,不太正經地套近乎道:
「老妹,你是從哪裡跑出來的?找到人類的鑰匙了?能不能幫我開個鎖?你要是不會開的話就把東西丟進來,我自個兒開,你……」
此等話癆程度。
阿藍來了也得甘拜下風。
「停!」
阿緋後悔先前沒退後些,這會兒不動聲色地拉遠距離,「你沒事吧?」
她一邊問,一邊借著月光來觀察老虎的身軀,卻發現對方不如想像中的壯碩,四肢略顯瘦弱。
甚至於……
背部的骨頭高高凸起。
其上肌肉僅有薄薄一層。
阿緋沉默片刻,倏然開口:
「我在那邊的環形園區找到了一間冷凍冰庫,裡面有很多肉,你不可能沒吃吧?」
老虎見她閉口不答和「鑰匙」有關的問題,轉而問這些有的沒的,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說:
「嗨呀!有沒有一種可能,那些是人類自己吃的呢?」
阿緋全程靜默。
顯然是不太相信。
虎哥敏銳地看出她的小心思,又「嗨」了一聲,主動走到另一邊,用腳爪將人類投餵的食物扒拉過來。
「喏,你自己看。」
阿緋轉動脖頸朝下看去。
地上僅有一些細小的碎骨,基本上沒什麼肉,連塞牙都不夠的那種。
「你吃的是……雞爪骨嗎?」
她想起擺放在鐵架子上的包裝袋,裡面全是剩餘的邊角料,看起來極為廉價。
「是啊!」
虎哥悠悠然地接話,倒是挺樂觀,還有心思開玩笑,「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瘦成電線桿?嗨!」
不等阿緋繼續發問,老虎用掌墊拍了拍鐵網,再次殷切道:
「老妹,你到底是怎麼逃出來的啊?我記得對面的園區也封得很死,你就給我支個招唄?
「這樣吧,你問一句,我答一句,三輪過後到我問,你看這樣成不?這個破爛地方我實在是待不下去了!
「你懂啥叫做『身體健康,精神失常』嗎?別看我成天樂呵呵的,老哥我心裡苦,憋得慌啊,無處可說……」
阿緋停在圍網之外,眼神逐漸變得虛幻,頭一次覺得聽力出眾也是一種缺點。
原先萌生出來的那一點「憐憫」,也被虎哥囉嗦的廢話消磨得一乾二淨。
眼看著再不打斷,這頭老虎能一直說到天亮,她不得不出聲干預:
「我沒有鑰匙,是從一個小缺口強行鑽出來的。既然你也渴望早日逃走,那我就不多說了。等其他的動物離開以後,我才能來給你開鎖。」
老虎並沒有表達反對的意見,相當雀躍地落回地面上,邊走邊踢土。
「哦!行啊,誰先誰後沒差,反正你別忘記我就好!哎呀,這算什麼?看來小虎哥我命不該絕啊——」
阿緋原先構想的兇惡場面一個都沒有出現,尖銳的獠牙也沒能給帶來多麼強烈的危機感。
事實完全相反。
她只覺得吵鬧。
「我叫阿緋。」
阿緋想了想,還是決定跟他解釋一句,「將你排到最後是為了食草性動物考慮,跟你一塊兒走太危險了,不好意思。」
她生怕被老虎逮到機會念叨個沒完,這回不敢逗留太久。
翅膀一抖,頃刻間飛離虎園,打算探一探人類平時所在的領域。
隔著一段距離,風聲把一道歌聲送進紅綠金剛鸚鵡的耳孔當中。
「好運來~祝我好運來~好運帶來了喜和愛~」
阿緋:「?」
人類平時舉著長方形物體,對著他們持續不斷「咔嚓」,有時候就會發出這個動靜。
聽說是一首名叫《好運來》的歌,流傳度很廣。
「好運來~我們好運來~老妹!你明天還有沒有空啊?可以過來跟我聊天不?」
大概是看到了阿緋停止飛行的僵硬身影,老虎趁勢加戲。
畢竟偌大的虎園只有他一個,每天都得被一群直立行走的靈長類圍觀,著實痛苦。
阿緋:「……」
好崩潰。
要不是因為對戰老虎毫無勝算,她一定會像暴揍阿藍一樣,給予他同等的待遇。
紅綠金剛鸚鵡頭也不回地飛走。
自然沒有看見那隻瘦削的老虎往地上一趴,側頭望著高懸於天際的月亮。
他握了握前爪,又晃了晃腦袋,自顧自地哼著那首《好運來》的調子。
等回了老家,該怎麼跟那幾隻野生獸對打啊?
虎哥獨自憂愁.jpg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