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 正值安東伯五十大壽。
文思雅雖為出嫁女,平素也與他不對頭,但到底是整壽, 在外人看來,他們終歸還是父女,她也不想背上忤逆名聲,那會連累夫家的臉面,所以必須到場。
她天不亮便起來洗漱, 一大早便到了伯府,幫著籌辦。
不過,就算她打從心底不樂意借夫家的光給娘家, 也架不住世人默認他們是親家關係。一些人攀不上平北王府, 又知道李清越今日也會到此的,便特意來賀,還送上了不少稀罕禮物,安東伯府一時也跟著炙手可熱,門庭若市。
安東伯一整日都笑容不斷, 拉著李清越的手,到處敬酒,滿意地看見所有人都在他面前恭敬有加的樣子。
文思雅在後院女眷堆里, 也受到了同樣的待遇。
安東伯府沒落已久, 安東伯夫人又不善交際, 面對諸多女眷的恭維又是高興又是忐忑,總忍不住將女兒推到跟前,或者一再看她臉色接話回話, 這畏畏縮縮的模樣, 叫文思雅很是頭疼。
好在, 大多數人很會看眼色,不管心裡有什麼想法,表面上都是一派祥和,沒有叫人難堪——
「早聽說郡王妃娘娘持家有道,雲英未嫁時便掌府中中饋,如今見到真人,瞧這爽利勁兒,真真不一般,果然到哪都是當家主母的派頭。」
場中氣氛頓時一靜。
在場諸人紛紛不約而同地看向說話之人,等看清那人是誰之後,又都不由自主地露出恍然之色。
隨即,喝茶的喝茶、掩面的掩面、搖扇的搖扇,總之拿了東西,捂住了嘴角,隱晦地與身旁之人交換了一個輕蔑的微笑。
就說嘛,除了永宣侯府那個蠢貨,還有誰能說出這番話來。
文思雅斂了笑,換做一副淡然的姿態,仿佛這會兒才瞧見她的存在,略有些疑惑地問身旁魯國公府的長媳何氏:「這位娘子是?」
何氏從善如流:「永宣侯府去年新娶的夫人。」
「哦……」文思雅恍然道:「原來是侯夫人,怪不得誇讚之詞都如此別致。」她搖著扇,莞爾道:「侯夫人真是謬讚了,管家理帳,不是咱們女子嫁人後的本分麼?在座的諸位娘子,哪個不是當家主母,這做主母的若沒有個主母樣,又該是什麼樣子?」
有那明白人跟著莞爾,也有那氣量小,想藉此機會在眾人面前露臉的一位娘子卻接了茬,道:「總不能和某些人一樣,大字不識幾個,管家一竅不通,整日裡只曉得塗脂抹粉穿得妖妖嬈嬈哄爺們高興,明明是妻,卻是個賤妾的樣子吧?」
這話說得委實不客氣,且針對性極強,好些忍功差些的娘子直接笑出了聲。
池雲夢的臉色青了白、白了青,身子顫抖得厲害,看了眼四下,見所有人要麼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盯著她,要麼自顧自地喝茶說話絲毫不把她當一回事,總之就沒有一個想出來給她個台階下,幫她一把。
回過神來的池雲夢羞憤欲死,轉身跑了出去。
說話最狠的那位娘子見狀,冷哼一聲:「什麼東西!也好意思陰陽怪氣別人,真當大家不知道她是個什麼貨色?」
文思雅便起身,走到她身旁,親自為她續了杯熱茶,在其受寵若驚的時候,柔柔地道:「好啦,知道這位姐姐是在替我不平,思雅先在此謝過。先前不知她是誰,後來知道了,也不好意思多說些什麼,多謝姐姐為我出頭。只是她到底是我那外甥的嫡母,姐姐還請口下留情。」
那位娘子忙道:「郡王妃說這個可就見外了,什麼出頭不出頭,她池雲夢乾的腌臢事多了去了,咱們瞧不慣她更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沒曾想,她竟不知好歹到這份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還敢拿什麼主母不主母的派頭說事?真不愧是心甘情願被小娘養大的嫡女,我要是她娘,當年就不生她了,指不定還能多活幾年!」
文思雅只管輕笑,她看出來了,這人也是個妙人兒。
原先以為,此人是想借打壓池雲夢來博取她的注意,如今卻拿捏不准了,因這人性情一看就是個火爆的,說話也有些百無禁忌。
這樣的人,她不會推心置腹,但若拉攏過來,有時會是最好使的刀。
她雖不曾順著她的話說那池雲夢如何,卻也挑了其他話頭,與這人多說了些話。知道她原是澤陽子爵府的大娘子,姓秦。
又說了會子話,幾個孩子跑了進來,領頭的是年滿五歲的博哥兒。
用過系統出品的健體丹後,他的身子骨一日日地強健起來,如今藥都極少吃了,更能夠與同齡孩子一起奔跑嬉鬧,性情看著也愈發開朗。今日安東伯府設宴,他是嫡親外孫,自然也跟著到了。正巧今日人多,也有幾家帶了孩子,博哥兒便和他們在花園裡玩。
「姨母,外祖母。」博哥兒笑容滿面地竄了過來。
文思雅直笑:「瞧你們這一個個的,滿頭大汗,這是上哪瘋玩去了?」說著,拿了帕子替他拭汗。
「就在院裡。」博哥兒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糕點就吃,顯然是餓得狠了。
「少吃一些,一會兒還要開席呢。」安東伯夫人在一旁說,但眼裡滿是喜色。
瞧著外孫身子一日強過一日,她心裡便高興得緊。原以為這外孫會和大女兒一樣體弱多病,難養活呢。誰知道,這兩年瞧著愈發地好了。
「一會兒我還能吃。」博哥兒說完,又撿了兩個,轉身卻遞給了另一個矮了他一個頭的小孩:「譽哥兒,你也吃。」
文思雅為他打扇的動作一停。
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個雨雪可愛的男孩,她的心不受控地緊了緊。
「譽哥兒?你家二郎?」伯夫人也出聲詢問。「你怎地將他帶來了?」
似乎是感受到自己的不受歡迎,小男孩受到驚嚇地後退了兩步,博哥兒給他的糕點他也不敢接過,仍其滾到了地上。
博哥兒有些不好意思,卻很堅定地將他護在身後。「我見譽哥兒可憐,他整日裡一個人在院中,吃的都是冷飯,穿得也不暖,我便將他帶在身邊。今日府中人都來了此處,他若在家被人欺負,也無人知曉。我便偷偷將他也帶來了。」
不等回過神來的文思雅說話,澤陽子爵府的秦大娘子在旁聽了,又嚷嚷起來:「怎麼,你們家的後母還敢苛待前頭留下的嫡子?」
話音剛落,又覺得不對,永宣侯府的嫡子可是有足足三個,畢竟娶過三任夫人,都留下了一子。真正原配留下的嫡長子就在眼前,是安東伯府大姑娘生的,也是人安北郡王妃嫡親外甥,外界盛傳,池氏待這孩子勝過自己所出的三公子。
那這被苛待的……是那商戶女留下的二公子?
在場女眷都想到了此事,一瞬間,臉色都古怪起來。
永宣侯第二任夫人出身商戶,是眾所周知的笑話。儘管侯府辦親事的時候低調得緊,可在這個圈子裡,誰不知道誰呀。過門兩年,那商戶女便亡故了,眾人也都心知肚明是為何而死。她留下的這個孩子,眾人也都下意識地給忘了。
如今再提起來,還是被孩子明晃晃地戳穿,池氏作為繼母,對前頭兩個夫人留下的孩子卻是兩種姿態,一個極盡寵愛,一個忽視慢待,配上池氏那動不動就楚楚可憐的模樣,諸人都不由自主地嗤笑起來。
見狀,文思雅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依舊天真無邪的博哥兒,後者在她審視的目光下,面色不改,她心中暗笑,面上卻溫柔地拉過他身後瑟瑟發抖,如小可憐一般的齊子譽,往他手裡塞了塊新的糕點,又換了張乾淨的帕子,同樣為其輕柔地拭汗。「來便來了,既然是博哥兒的弟弟,便也是我的外甥了,好孩子,跟你大哥哥在咱們家裡好好玩。」
她溫柔的動作和言語仿佛觸動了小男孩的心,齊子譽呆呆地看著面前慈眉善目的女人,只覺得他的生母若在,應當也是如此這般待他的才是。
念及此處,咚咚兩聲,齊子譽手中的糕點掉在地上,滾了兩圈,他張開雙臂,沖入文思雅懷中,將其緊緊抱住,輕聲喊道:「母親……」
旁人輕笑起來,道這個孩子真是不怕生。
無人發現,文思雅渾身輕顫,因這一句母親,險些淚如雨下。
她連忙忍住,將洶湧而出的情緒死死壓了下去,她想推開他,卻不料這孩子小小年紀,一身力氣已經大得出奇,死死抱著她的雙腿,她都掙不開。
她這才想起來,難怪她總覺得舒哥兒的牛力氣似曾相識。
原是……小時候的齊子譽也是這般。
輕嘆了一聲,她輕輕回擁,摸著他的腦袋,對自己道:放下吧。
承認吧,子譽從始至終都是真心實意地待她。
就連博哥兒,在看清她的真面目以後,都選擇默默疏離。
齊子譽卻仍舊喊她:「母親。」
一聲一聲,發自內心,滿是柔情,似是要喚回她最初赤誠的愛。
可她哪有呢,從始至終,她對他,只有最純粹的惡。
她將自己受到的所有委屈,所有不甘,統統發泄在這最無辜純淨的孩子身上。對他的一切溫柔,一切照拂,不過是為了樹立自己慈母的形象。
今生,是池雲夢耐不住性子,對博哥兒下了手,招致齊承允的猜忌。為了消除後患,池雲夢散布流言,將矛頭指向任家,給了齊承允機會,遣散了任家留給齊子譽的人手,讓兩歲大的小人兒跟著乳母在後宅受盡冷眼欺辱。
而前世……是她故意設計。
她假意親近齊子譽,卻被他身旁人阻撓,她乾脆將計就計,在齊承允面前裝可憐,說任家下人自持身份,不將侯府看在眼裡。
她看出齊承允早就不待見這門親,算準了他被迫跟任家伸手要錢,又看不起商戶的可笑心思,便設計齊承允撞破任家下人當著侯府下人的面說出類似的話。戳其痛楚,讓其惱羞成怒,將人趕走。
沒了那些人看著,齊子譽便徹底落到了她手裡,在她精心養育下,與她極為親近,甚至為了她,屢次忤逆齊承允,成為外人眼中,不折不扣的逆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