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太這一生, 總共活了八十九歲。
她是幸運的，因為一直到死，她的身體都只是正常弱化。
除了五感日漸遲鈍, 氣力不足外，並無其他病痛。
她是在夜裡走的，睡前還在跟系統叨叨，說明天想吃小餛燉，凌晨三點左右, 心臟便驟停了，連繫統解綁時與她的道別，都沒聽見。
護工第二天來上班的時候, 發現她仍保持著安眠的姿勢, 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慈祥的微笑，但已經沒有了呼吸。才打電話給老闆，也就是老太太的大兒子。
護工聲音有些顫抖地講完電話，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做這行也不少年了，這場面也見過許多, 對於老人的離世，比起遺憾，更多是自己又要換工作的無奈。
待遇還在其次, 畢竟她這樣的高級護工, 不管到哪都是服務有錢人, 工資多多少少都一樣。
只是這一家，給她的感覺尤其特別。
老太太是個有福氣的，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如今是軍區首長, 一個是身價上億的大老闆, 有權有勢的同時, 還有錢。
膝下幾個孫子孫女也都出色，在各行各業都是佼佼者，有一個更是電影明星，長得非常好看。
可就是這樣位高權重，子孫又出息的家庭，待她卻非常和善。
不過護工更喜歡的，還是老太太本人。
很少見到這樣枝繁葉茂又鼎盛的家族，會有這麼開朗直率、明事理的老人。
平日裡總是自己看電視，或者笑呵呵地自言自語，想出去的時候，就打電話喊她家二兒子或者幾個小孫子來當司機，對家裡兩個媳婦好比親生女兒。一家人和和氣氣、有說有笑的，她在一旁光是看著，心情就愉悅了起來。
不像她從前呆過的那些家庭，婆媳、母子間，動輒就是一場大戰。
而且老太太身體還好，洗澡上廁所都用不著她幫忙，自己都能解決。
以至於她這個高級護工最大的用處，竟然只是給老太太洗衣做飯，外加收拾屋子。
甚至有的時候，老太太連飯都不用她做，因為嫌棄她做的不好吃，還會自己學年輕人一樣，拿起電話點『外賣』。
……也不知道那就幾塊錢的外賣有什麼好吃的。
護工想到這裡，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也許是那個年代過來的老人獨有的特點吧。
就愛吃便宜的。
可惜，以後再沒有這樣輕省愉快的工作了。
護工無不惋惜地想。
老太太去世的消息傳出後，第一個趕到的是在本地趕通告的孫女，馬珍珠。
已經年過四十的馬珍珠仍舊保持著窈窕的身材，時尚大方的穿著讓她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
她踩著七公分的高跟鞋，一路風風火火地趕到，見到馬老太遺容的剎那，淚水決堤。
這個在三十不到的年紀，就憑藉精湛演技拿遍國內外數個重磅影后桂冠，至今仍是娛樂圈頂流一姐的大佬人物，跪在老太太床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像個年幼的孩子。
「奶奶！」
馬珍珠是真的悲傷。
哪怕她知道，從小到大，奶奶心裡最疼的，只有大伯家的那對龍鳳胎——她的大哥大姐，但馬珍珠依舊對自己的奶奶有著最深沉的感情。
這是前後兩輩子加起來的孺慕與感激之情。
馬珍珠有個秘密，那就是她活了前世今生兩輩子。
又或者用眼下流行的網文梗來說：她是重生的。
她前世的記憶，始於三歲左右。
當時家中只有她和奶奶相依為命。
奶奶的脾氣很暴躁，很陰沉，對誰都不假辭色，其中也包括她。
但與她外在的火爆不同的是，哪怕日子再艱難，奶奶都沒想過要拋棄她。
家裡沒人做活，口糧不夠吃，奶奶就去山上摘野菜，去別人自留地里偷糧食，又或者厚著臉皮去鄰居家裡借糧。
總之就是只要能填飽肚子，就無所不用其極。
而家裡煮熟的飯，永遠有她一半。
哪怕奶奶也餓著肚子。
一直這麼長到了七歲，家裡突然來了幾個人，領頭的那個是她後來的二叔公，看見她之後，就哭著說，她娘是他失散多年的侄女，他來找他們了。
奶奶恨意滿滿地說，他們來得太晚了，她爹她娘，墳頭草都兩丈高了！
二叔公忙問怎麼回事。
她奶沒避諱她，第一次，當著她的面，將往事原委一一道出。
原來她娘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童養媳，名叫馬秀婉。把她養大的那家人沒安好心，看她娘到了年紀，出落得亭亭玉立，就想把她嫁給歹人，換筆高額彩禮。
她爹英雄救美，兩個人就準備結婚，但是那家人不肯，逼她奶出很高的彩禮。
奶奶起先是不肯，畢竟她一直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摳門兒老太太。
可那人說，不出錢就去報公安，讓公安叔叔把她爹以流氓罪抓走。
這罪名太重了，搞不好就是個槍決。
為了她爹的命，她奶忍痛出了錢，那幾乎是家裡的全部財產。
可壞人就是壞人，那老太婆心黑得很，錢拿到手之後，居然還是去報了公安。
幸好有隔壁的王奶奶提醒她爹娘去領證結婚，才逃過一劫。
不過她娘逃出來之前，被那家人毒打了一頓，渾身上下都沒一塊好皮了，還留下了很重的後遺症。
她爹心疼她娘，為了讓她補身體，總是沒日沒夜地幹活，早出晚歸地掙錢。
那會兒，這個家是真的窮。
所以她懷孕的大伯娘也沒保住孩子，懷孕到六個來月，流了兩個成型的孩子，也因此徹底壞了身體，再不能生育了。
大伯聽說後，連夜從部隊請急假趕回，看見大伯娘的慘樣，將奶奶和她爹狠狠罵了一通，指責兩人自私刻薄，心思惡毒。他以後再也不會回來這個家，讓她奶以後就守著一個跟她一樣自私自利的兒子安度晚年吧！
說完就帶著氣若遊絲的大伯娘連夜坐車走了，再沒有回來過。
沒了大伯每個月的津貼，這個家的情況就更是雪上加霜。她爹沒扛住壓力和誘惑，干起了投機倒把的事。
一開始憑藉聰明的頭腦和靈活的思維，他很是做出了一番成績，至少她娘的身子恢復到成功地懷上了她，並將她生下。
悲劇發生在她三個月大左右。
她爹被人舉報了，交易時人贓俱獲，幸好數目不大，逃過死刑，被判去西北勞改十年。
奶奶和娘眼睛都快哭瞎了。
就在她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
一個人出現了。
是當年差點娶了她娘的人。
他騙了心思單純又救夫心切的娘說，他能救人，但她娘要用身體償還。
這是無恥的謊言。
偏偏她娘還信了！
最終的結局，是她那可憐的，被凌辱了的娘，在寒冬臘月，悲戚而絕望地躍入村口的大河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爹知道了這件事，從被押送去西北的火車上，跳了下來，帶著一身的傷與恨，找到那個無恥之徒，將他用刀砍成了肉泥。
仇是報了，自己的命也丟了。
只留下她和奶奶，一老一小，孤苦相依。
二叔公聽完他們說的，臉色很難看，他用了兩天時間，挖出真相後，將罪魁禍首：收養她娘的那老賊婆，與她的老情夫——這裡的大隊長送進了局子，判處了死刑。
然後帶走了她。
他說她是她娘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他要帶她去見太爺爺，要待她好，彌補她這些年來的痛苦。
「那奶奶呢？」她記得自己當時仰頭問。
二叔公面不改色：「奶奶捨不得你爹，想在這裡陪他，珍珠乖，跟二叔公替你娘去看看太爺爺好嗎，他真的很想你們。」
她被二叔公溫柔的話語吸引，乖乖跟著他回了首都，來到蔣家。
等她長大後，她才明白真相。
不是奶奶不想來，而是二叔公看不上她奶。
因為她奶當年確實罪大惡極。
大伯娘之所以流產，與她的刻薄、惡毒逃不開關係！
甚至她娘過門後，也因她奶吃了許多苦頭，那個葉正信，就是受了姜老太的指使，才會對她娘做出那等令人髮指之事。
歸根結底，還是她奶的刻薄，兇悍，將人得罪死了。
記憶里唯一給她溫暖，在寒冷的夜裡與她相依取暖的奶奶，是個大惡人。
這個認知讓她深感複雜，童年濾鏡碎了一地。
即使真的很想很想奶奶，她也不敢再提，回到奶奶身邊去的話了。
再加上太爺爺確實很慈祥，待她極好，尤其是知道了她娘的遭遇後，像是要把所有對她娘的虧欠與愧疚，都彌補在她身上似的。
幾位叔公、外公也都疼她入骨。就算外婆和她那個養女，以及養女生的孩子總會在背後欺負她，給她使絆子，她依舊活得像個高傲的公主。
如果說七歲前，她窮困潦倒，連一雙合腳的鞋也沒有，是人人輕看的殺人犯的女兒；
那麼七歲後，在蔣家，在太爺爺的無底線寵溺下，她就成了那九天之上的小仙女，哪怕是星星和月亮，只要她想，太爺爺也會為她摘下來。
久而久之，她忘記了那個貧窮的鄉村，忘記了那些黑暗的過去，她覺得自己就是蔣家的公主，生來就該被所有人疼愛，所有她想要的，都會有人雙手奉上。
男人也該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