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仇恨之源,無非因利,因權,因色。
章懷與趙孝騫的仇恨算什麼?
利和色不存在,唯一一個「權」字,趙孝騫的簽書樞密院事是趙煦封的,確實打亂了章的計劃,這個位置他惦記很久,一直想安插新黨的人上去。
可章懷很清楚,這件事不能怪趙孝騫,是趙煦堅持要封的,而且趙煦的心思不難猜,新黨如今大肆打壓舊黨,趙煦是默許的,可他也不會容許新黨野蠻無序地擴張。
將樞密院的位置給趙孝騫,就是趙煦出於這種考慮。
所以,嚴格說來,章其實根本沒有與趙孝騫結仇的理由。
至於周秩對趙孝騫搞的那點小陰謀,說實話,章懷事前完全不知情,如果他能提前知道,是絕不會允許周秩這麼幹的。
對趙孝騫的封賞,裡面的水那麼深,是一個小小御史能摻和的?
出了周秩這件事後,章驚與趙孝騫的關係越來越僵,本來雙方只是一點小摩擦的,如今眼看真的要結仇了,章今日才不得不登門。
七彎八拐說了那麼多,章懷的本意其實就是服軟,以一種委婉的方式服軟。
畢竟是當朝宰相,跟一個十九歲的少年服軟臉上不好看,於是章懷又是扯朝局,又是扯平衡,意思就是告訴他,老夫乾的那些事都是身不由己。
趙孝騫已經確定坐樞密院的位置了,無法避免的是,將來的朝堂上,或許會多出一股勢力,以趙孝騫為首,站在新黨和舊黨兩大陣營之外的第三股勢力。
為什麼是第三股勢力?
因為章懷看出來了,趙孝騫父子倆其實根本對新政舊政都沒有興趣,父子倆是游離在朝堂陣營之外的中立者。
這也是今日章懷聊天時,為何突然問趙孝騫如何看待新政。
若換了別的第三股勢力,必然會被新舊兩黨無情絞殺,朝堂夠亂了,怎麼會容許第三股勢力的存在?
但對趙孝騫,章懷不敢。
因為他的聖眷有點離譜,章懷更不確定官家讓趙孝騫坐樞密院的位置,
形成第三股勢力,是否是官家本人的意思。
朝局若要平衡,不一定只能存在新舊兩黨,若是多出一股勢力,對皇帝來說絕對不是壞事。
章懷作為宰相,任何事情都想得比較深遠,看路邊的一條狗都覺得它對自己有陰謀。
所以,這才是章懷今日願意放下宰相的架子,以委婉的方式向趙孝騫服軟的原因。
不管未來如何,對這位少年,章懷目前是真覺得不宜結仇。
若是得罪狠了,趙孝騫將來羽翼豐滿後,索性與舊黨聯起手來,章將會處處受制,轟轟烈烈的推行新法,或許又將被廢。
別懷疑,大宋經常幹這事兒,一會兒新法,一會兒日法,當年王安石都說,大宋變法跟特麼鬧著玩兒似的,先添把柴,又淋一盆水。
對於趙孝騫這位羽翼越來越豐滿的少年權臣,章懷如今是真不願得罪了「老夫垂垂矣,世子年輕,前程遠大,官家也正值春秋,未來大宋的興亡,便寄托在你們身上了—————」章驚望向天際,眼中露出一抹疲憊。
「章相公欲致仕?」趙孝騫好奇問道。
章懷一愣:「老夫去年才任相,世子何言致仕?」
「不致仕你又是垂垂老矣,又是寄托在你們身上,搞得跟臨終遺-—
嗯,出師表似的。」
章驚:..——
好氣啊,但他不是老夫親生的。
趙孝騫望向章,笑道:「章相公說那麼多,意思小子明白了。」
「小子是個懶人,通常不怎麼喜歡摻和事兒,無論是公事還是私事,跟我沒關係的事,我都不喜歡摻和,只要別主動招惹我,我這個人還是很好說話的。」
「至於朝堂上新黨也好,舊黨也好,我也不喜歡站隊,臣子就是臣子,
站在朝堂上有事說事,不是非要站到某個陣營里,我才能報效天子和社稷。」
「章相公不妨把我當成一個旁觀者,官家交給我的差事,我儘量辦妥當,其他的事我不參與,你們鬥來鬥去,只要血別濺我身上就好。」
「當然,我辦差事的時候,也希望別人不要給我暗戳戳的拖後腿,背後捅刀子。」
趙孝騫玩笑般的語氣,不知不覺凌厲起來:「昨日拿問周秩,一是他要對付我,二是他曾在我出征時參劾我,給我背後捅刀,對這種人,我自然不會客氣,先發制人弄死他再說。」
「章相公,我應該說得很清楚了吧?」趙孝騫又朝他露出燦爛的獨屬於陽光少年的微笑。
章懷神情凝重,剛才趙孝騫的這番話,也算是一種攤牌。
他正在仔細咂摸趙孝騫話里每個字的意思,
話說得很直白,沒官場上那種彎彎繞繞的含蓄內斂,章懷很容易便懂了。
簡單的說,趙孝騫就是個食君之祿,為君辦事的純粹的臣子。
這個臣子不想站隊,不想拉幫結派,官家交代差事就去辦事,辦好了回家過自己的日子,朝堂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爭鬥,他一點也不想參與。
同時,也希望別人別拉他下水,別在背後搞他,否則他一定會反擊,而且手段狠辣,看看周秩的下場就知道,這傢伙多半是沒幾天活頭了。
明白了趙孝騫的意思後,章釋然一笑。
未來如何,誰也無法預測,至少目前來說,趙孝騫此人應該不是威脅而是中立者。
一個純粹的不摻和事兒的中立者,這個中立者偏偏有本事,有聖眷,有背景,甚至隱隱還有聲望,前程不可限量。
誰會傻到得罪這樣的中立者?
如果不能一棍子打死他,那麼,最好交好他。
想到這裡,章懷心情輕鬆了很多。
今日收穫甚大,至少他以後少了一個仇人,一個非常強大的仇人。
「老夫明白世子的意思了。」章含笑道。
趙孝騫眨眼:「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趙孝騫笑得特別燦爛:「醜話說在前面,以後不論新黨還是舊黨,誰主動招惹我,誰背後給我捅刀,章相公可莫怪我下手太狠。"
章懷微笑道:「老夫會交代下去,讓新黨儘量不要招惹你。」
「「儘量』?」
「是的,儘量,老夫畢竟只是宰相,不可能人人都對老夫唯命是從,世子能理解嗎?」
「能,話既然說開了,咱們以往那點小誤會就都忘記吧,章相公以為如何?」
章懷笑了:「老夫正有此意,若蒙不棄,老夫亦願與世子做一對忘年交。」
趙孝騫非常懂事地上前雙手握住他的手,上下搖動:「好同志!」
章懷被這古怪的禮儀弄得有點懵,立馬奮力掙脫開。
剛結交的忘年交,又不能讓他太尷尬,於是章懷指著花園裡的花兒。
「楚王府門第尊貴,養的花兒卻頭查腦的,沒一點精氣神,世子,以老夫之見,不如全拔了吧。」章懷試圖找一個沒有代溝的忘年交話題。
趙孝騫笑容一僵,我特麼跟你培養交情,你特麼卻要拔我家的花?
我家的花兒喝你家大糞了?
「章相公,你我既然已是忘年交,有句話我如在喉,不吐不快———"
「你說。」
「當初我父王一時衝動,在貴府門前撒了一泡尿——·—·
章懷大度地擺手,爽朗一笑:「些許誤會,老夫早已原諒令尊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泡尿撒得很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