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李隆基的煩惱
王忠嗣帶著十幾個武裝到牙齒的府兵出場後,瞬間就把那些圍觀群眾給鎮住了。眾商賈和他們的隨從開始慢慢散去,夔州江關改制的消息開始在城中發酵,眼看大亂將起的夔州府城,又逐漸歸於平靜。
走南闖北的商賈,缺少眼力勁的鳳毛麟角,看這架勢就知道事情短期內無法更改。
假如說只是城中的團結兵出來整頓秩序,那麼江關的改制,很可能還只是夔州刺史鄭叔清一人「突發奇想」。
但如果披甲的府兵也來鎮場子,背後的意義一定不同尋常。因為軍府與地方州府,本質上是互相獨立,互不統屬的。夔州府衙可以調動團結兵,卻無法直接調動府兵。
於是財大氣粗的商賈,直接選擇辦理通關文書,拿號牌,去夔州本地的船塢定製「標準船」,將原有的舊船停在岸邊渡口,等待著情況的變化。
也有很多商賈不信邪,直接繳納了五百貫的「保證金」,離開夔州。這些商賈背後都有世家或者宗室子弟作為後台,他們就不信鄭叔清可以隻手遮天。現在交的五百貫,到時候夔州府衙要連本帶利吐出來!
還有很多小商賈互相串聯,打聽彼此的最終目的地,選擇湊錢「拼船」,幾家一起買一艘大的「標準船」,過了江關之後再來決定利益分配。
情況並不如鄭叔清之前預料的那樣天翻地覆,絕大多數商賈,還是選擇暫時偃旗息鼓認慫,至於他們還有沒有什麼後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沒錯,鄭叔清的要求看上去很離譜,但與商賈們所獲得的利潤相比,也就那麼回事了。三峽這一段長江高低落差不小,每年都有不少船隻傾覆沉沒。夔州江關這邊的要求,倒也不完全是無理取鬧,胡亂攤派。
統一漕船,便可以統一關稅標準,更是方便恆定貨物重量,對商賈也好,對於夔州江關的稅吏也好,都是簡化了流程。
換船,再貴也就一錘子買賣,關稅並沒有漲。
貨物兩百斤以下,依舊是不收稅;兩百斤以上,按比例收稅,跟之前沒有太大區別。
要說變化,也不是沒有,現在還談不上好壞,只是比從前更加精細。
新頒布的稅令要求,沒超過標準吃水線的,按整船收取關稅,無論有沒有裝滿,哪怕是空船也一樣。
超過吃水線的,按刻度收費,這個刻度是刻在標準船船舷上的,實際上就是算貨物重量,與曹沖稱象的道理一樣。
不收貨稅的小船,船上貨重不能超過兩百斤,旅客人數,包括船夫在內,不能超過五人,按人頭收稅。
也就是說,以後能過夔州江關的船,就三種。
第一種是朝廷管轄與運營的官船與漕船,這種一直都不收稅,可以直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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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種是載重極小的私人舟船,基本上沒有載貨功能,按人頭收稅。
第三種是商賈運貨的標準漕船,關稅按貨物重量收,不收人頭稅。但定稅時,船員包括旅客,必須全員在船上。
其他的船,一律不許過夔州江關,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強行闖關就是水匪。
一時之間,消息從夔州府城迅速發散,數不清的信件,如同雪片一般飛向千里之外的長安城。一場新的博弈,正在醞釀之中。
……
「來來來,喝茶喝茶。試試這個義興陽羨茶。」
剛剛入夜,蓮花池別院的書房內,鄭叔清親自給方重勇煮茶,手法嫻熟,顯然不是第一次操作。
那張略微顯老的長臉上,如同長了花一般。
「一日就收上來五萬貫,這錢真是跟長了翅膀一樣,都堆在府庫我還怕被人給偷了。要是有這速度,這個月便能交差了。嘖嘖,你是怎麼想到這一招的?」
鄭叔清一邊掰茶餅,一邊興奮的詢問道。
不服不行,方有德家這逆子真是恐怖如斯!
「鄭使君,你這手藝不太行啊,還是你家侍女煮的茶比較好。」
方重勇一臉自得的揶揄道。
「無妨無妨,這就換掉。」
鄭叔清一點都不介意對方言語打臉。只要能像這種速度撈錢,方重勇打他左臉,他還可以把右邊臉伸過去讓對方打。一直打到方重勇心滿意足為止。
「來人啊,都撤了,把茶煮好了端過來。」
鄭叔清一聲令下,幾個貌美侍女走過來輕巧的將桌案全部收拾乾淨了。
「送去長安的公文寫了麼?」
方重勇正色詢問道,一點都不跟鄭叔清講客氣。如今兩人的關係徹底調轉,不知不覺當中,他已經成為主導的那個人。更可怕的是,鄭叔清對此居然全盤接受!
「寫了寫了,小郎君請過目。」
鄭叔清將他今日寫好的公文交給方重勇查看。
只見鄭叔清在公文中對朝廷訴苦,說夔州段江流湍急,許多奸詐商賈用大船巨船滿載貨物,導致船隻與江中擱淺,淤塞航道。夔州江關時常需要派人去營救落水人員,打撈堵塞航道的沉船,每年耗費不知凡幾,又無法找朝廷報銷費用,影響夔州本地民生。
若是能統一漕船,一來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船隻因為超重或超規格而傾覆,二來可以減少夔州江關所屬官吏的勞力,加快通關的時間,三來便於糾察違禁物品,按圖索驥。
希望朝廷可以將正式的批文批覆下來。
公文上就只說了這麼多,至於必須強制購買夔州產標準漕船,強行過關要繳納一年以後才能退還的保證金等等,一個字都沒有提。
其他兩點都好說,第三點,主要是因為辦理通關憑證的時候,需要填報船主的信息,這樣一旦查出違禁品,便可以迅速查找線索,方便偵緝。
看到該寫的內容都寫了,方重勇這才將公文遞給鄭叔清道:「此策也是逼不得已,未必可以持續很久。如果朝廷沒有下旨,那麼使君便可以藉此脫離苦海。若是朝廷下旨,則使君必將被貶斥,而且是要回京述職,或有牢獄之災。」
方重勇語氣沉重的說道。
「如今之計,為之奈何?」
鄭叔清問了一句漢高祖劉邦的口頭禪。
「先將夔州船商送來的五萬貫,連夜送到巫山縣,然後讓王忠嗣押運這批財帛前往長安,在公文中加這麼一句就行了。」
方重勇拋出自己的殺手鐧。
沉吟片刻,鄭叔清嘆息道:「送錢是應該的,只是不能王忠嗣去送。這樣吧,我讓楊若虛帶著親信押運這批財帛到揚州,走都水監的路子入長安。如今都水監在李相的掌控之下,無礙。
至於這其間夔州無人值守,讓王忠嗣調府兵來府城也行。」
鄭叔清拒絕了讓王忠嗣押運的建議,卻也認為趕緊把這五萬稅款送回長安給李隆基,是大事不能耽擱。
鄭叔清可以請王忠嗣來夔州府城看場子,因為這本身就是王忠嗣的義務之一。
唐代軍府除了訓練府兵外,還有保護所在州縣安全(不是日常治安),應付突發軍情民情的任務。雖然這種情況不常見,但是卻又在章程中寫得明明白白。
這就跟隋朝「總管府」制度一樣,管理府兵,也負責州郡安全。
然而,若是命王忠嗣押運五萬貫財帛,那就是鄭叔清的政治立場發生改變,這是非常嚴重的政治錯誤!王忠嗣日夜思念回長安當然不會拒絕,府兵押送稅款,勉強也說得過去,可是李林甫會怎麼想,那可就不好說了。
方重勇在政治上還是嫩了點,不懂得這些彎彎繞繞。鄭叔清是官場老油條,不可能不知道這些。
「如此也好吧,使君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方重勇喝了一口侍女端上來的茶,不得不說,比夔州本地茶要好喝一些。自己現在是座上賓,待遇節節攀升。
「還有事?還有什麼事?」
鄭叔清一愣,他都已經打算躺著收錢了,怎麼還可能出事呢?
「使君,那些商賈,背後都是站著大世家與宗室子弟。使君本身就是出自大家,難道伱就沒有感覺麼?」
聽到這話,鄭叔清若有所思,面色漸漸冷峻下來。
方重勇說得不錯,這些商賈,大部分都是各大世家、勛貴、宗室站在前台的「手套」。
平時需要他們出來賺錢。
關鍵時刻,需要他們出來頂罪。
高貴的世家老爺,那都是詩書禮傳家的,怎麼能沾染銅臭呢?
雖然這些世家老爺們不可能從事賺錢有關的賤業,但若是有人為難他賺錢,斷了他的財路,那這些人也會站出來搞事情的。
所謂無風不起浪,政治的問題,也未必一定需要政治手段來解決。這方面鄭叔清可謂是見過不少大風大浪了。
「你有何良策?難道要我動用家裡的關係麼?」
鄭叔清沉聲問道。
他確實可以動用家裡的關係去擺平這件事,只是要付出的利益,會大到不可想像,或者說他這輩子都很難翻身了!
「四個字,眾志成城!」
方重勇站起身,用他那特有的童音,斬釘截鐵的說道。
「那要如何眾志成城呢?」
鄭叔清一臉疑惑看著方重勇問道。很難想像,堂堂一州刺史的他,居然被一個黃口小兒牽著鼻子走。
「夔州江關定新規則,過關的漕船大規模換船已經是必然。岸邊船塢要不要招人?卸貨的渡口需不需要招人?停留夔州的商賈與他們的僕從,要不要吃飯住店?這些營生需不需要人?
有了這麼多生計,夔州百姓是會過得更好,還是過得更差?如果有外來人在渡口鬧事,那他們是應該站在使君身後撐腰,還是幫著外人破壞夔州府蒸蒸日上的各類營生?
答案不是很明白了麼?」
恍惚之間,鄭叔清好像看到李林甫在自己面前訓話一般。這位刺史喃喃自語道:「藉助你父之恩蔭,他日你必為宰相。」
……
長安,大明宮,紫宸殿內。大唐天子李隆基,正扶著額頭,看著大殿內幾人合抱的朱紅色柱子發呆,國事的紛紛擾擾,家事的喋喋不休,只讓他想逃離這個讓他窒息的皇宮。
本來,他寵愛的武惠妃,就一直在吹枕邊風,說什麼要立壽王李琩為太子。只是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太子叫李瑛,怎麼能再立一個太子呢?
更別說李瑛已經當了二十年的太子了。
朝堂也不省心,裴耀卿被換下,李林甫頂替了他的位置成為侍中,三相格局裡面,還缺一個宰相。李隆基有心想提拔幽州節度使張守珪回朝擔任同中書門下三品,但是遭到了張九齡的激烈反對。
新任河西節度使崔希逸,向朝廷上奏,說上一任河西節度使牛仙客政務通達,河西藩鎮在他的管理下府庫充盈,軍備齊整,此人有宰輔之才。希望朝廷可以將其提拔重用。
此時牛仙客已經去朔方擔任朔方行軍大總管了。
看到崔希逸的上書,李隆基非常大方,直接提出,要調牛仙客回京城,擔任六部尚書。其實是想觀察一下牛仙客,如果合適,直接頂到相位上去。
但是這個任命,同樣遭到張九齡的激烈反對。
張九齡的理由是:牛仙客只是熟悉河西事務,並不一定能勝任宰相。其人是在河西從小吏做起一步步升上來的,他的能力,只能在河西發光發熱,一旦到京城就施展不開了。
這是一句實在話,也是政務經驗極為豐富的老油條才能說出來的實在話。
李隆基勉強同意了張九齡的建議,但是內心非常惱火。
皇帝,總是希望大權獨攬,自己說什麼就是什麼!哪裡輪得到一個臣子整天告訴自己這也不行,那也不要,成何體統!
今日,李隆基在紫宸殿就在考慮,要不要把張九齡換掉,換上來一個聽話的,甚至……就讓李林甫先單獨干一下宰相試試,如果好用的話,那以後就不必每過三四年換一波宰相了。
在李隆基看來,其實跟這些臣子們打交道是很累的。要熟悉這些人的脾氣,要善於利用這些人做事,還要能駕馭住這些人不讓他們胡搞,不讓他們老是做不合自己這個皇帝心意的事情。
「聖人,夔州刺史鄭叔清,命人送來了價值五萬貫的財貨,還有加急公文一份。」
年近五十的高力士輕輕走進紫宸宮,來到李隆基身邊低聲說道,將手裡的公文交給對方。
如今的李隆基已經開始怠政,加急送來的公文,如果是直送宮中,都是高力士先看,覺得有價值,才轉交給李隆基。至於走朝廷渠道的公文,則是由三省六部處理後再呈上來。顧況那個紅蓮稻的公文,已經送來好幾天,早就被處理完畢,李隆基都不知道顧況在公文里說了些什麼。
「鄭叔清確有治理之才,張相公老了。」
看完加急公文,李隆基嘆了口氣,對高力士說道:「力士,你替朕寫一封詔書,派人送去給鄭叔清,問問他能不能多幫朕弄點錢。明年上元節,朕想好好慶祝一下。」
「聖人請放心。」高力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道。
天寶初年(742年),李隆基加封高力士為冠軍大將軍、右監門衛大將軍、進封渤海郡公。七年,加封力士驃騎大將軍。之後無人在時戲稱高力士為「將軍」,此時仍直呼其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