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一番美意
「速速請大楚長公子項昌前來。」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相比,終究還是小命更重要一些,沒福想硬享的樗里錯清醒過來,斷然下令。
「將王國安危託付於外人之手,樗里錯,你是要禍亂臨江王國嗎?王上將你從一微末小吏提拔為大司馬之尊,如此隆恩,不思報答,王上屍骨未寒,你居然就要一力主張出賣王國?樗里錯,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你還是人嗎?你對得起王上的知遇之恩嗎?」
奉常離蔡剛回到宮殿,就聞知自己收斂臨江王共尉屍身的這短暫工夫,樗里錯與伯丕等已經議定,要延請大楚長公子項昌,將江陵城安危盡數託付於他,抵禦大將軍黃極忠接下來的攻打,頓時大吃一驚,推門而入,戟指樗里錯破口痛罵。
延請項昌,整備軍隊,抵禦黃極忠,離蔡原本還不至於這等憤怒,他剛才收斂共尉屍身時,意外發現共尉身上傷口並非在前胸,而是在後背,此外共斂、共炎弟兄倆身上的致命傷,也是位於身軀側後肋,並非像是被亂軍正面砍殺。
察覺到這一點,離蔡就覺一股涼氣從腳底心直衝到了天靈蓋,那怕艷陽高照,身披狐裘,依舊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他轉頭四顧,感覺整個臨江王王宮似乎都被一層名為陰謀的黑幕,給遮了個嚴嚴實實。
回看過往事端,自己奉王命安撫大將軍黃極忠,似乎也落入人家算計,變成了這陰謀的一部分。
正因為敏銳察覺到了陰謀的存在,作為連串陰謀最大的嫌疑人樗里錯,才招致他的敵視,急急趕回來,進殿就是夾槍帶棒一陣亂敲,將原本就是小人查德高位、自身才能不具的樗里錯給打得眼冒金星,暈頭轉向。
「奉常大人此言差矣,大司馬一心為國,坦蕩胸懷可昭日月,到了您老人家口中,怎麼變成了禍國殃民之徒?我臨江王國與大楚,原本就是兩位一體,份屬君臣,情同兄弟,不分彼此。而今臨江王國有難,延請大楚施以援手,何錯之有?至於奉常大人不同意此提議,那還請分解理由一二,我們也洗耳恭聽高論。」見樗里錯被罵的麵皮紫紅,空自老母雞一樣「咯咯咯」叫著,卻一句有用的話也說不出,中涓武信上前一步,拱手沉聲道。
「沒錯!沒錯!你不同意,你說個一二三出來。」樗里錯終於緩過了氣,像是高潔的神女被誣陷為了娼婦,接口忿忿道。
「大楚是大楚,臨江王國是臨江王國,兩者分屬兩國,毫無瓜葛。王上在世時,就一直分明這一點,你們誰人不知?而今裝什麼聾、作什麼啞?說大楚與臨江王國是兩位一體,簡直胡言亂語,其心可誅、其人可斬。」離蔡雙手捏拳,厲聲叫道。
「奉常大人好大的官威,輕飄飄一句話,就定人死罪。在此我們只問一句,不延請項昌長公子前來主持軍略,那面對黃極忠兩萬兵馬的攻打,誰人肩負保護江陵城全城父老的重任?——奉常大人你嗎?」
面對武信犀利的質問,離蔡冷笑一聲,大聲道:「這正是我要說的。剛才我收斂王上屍身,發現王上居然是背後中劍,似乎被人從背後刺殺所致。黃極忠端坐王上身前,怎麼跑到的王上身後?而黃極忠大將軍當時也連聲辯解不是他刺殺的王上,——這其中是不是另有隱情?因此我要求出使北軍,面見大將軍黃極忠,徹底問清此事。」
離蔡此言一出,宮殿內諸臣僚面色大變,一陣大嘩。
樗里錯卻是臉色由紫紅刷的變成了青白,渾身僵直,缺乏急智的他,空張著口吶吶說不出話。
武信倒是還能保持鎮定,陰沉著臉,冷冰冰道:「這麼說,奉常大人懷疑是我刺殺的王上了?」
「是不是你,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去北軍出使一番,總之就水落石出。——諸位以為如何?」
奉常離蔡回頭呼喝,太僕、廷尉、宗正、治粟內史、少府等臣僚,神色振奮,齊齊出言聲援,圍著樗里錯,要求他同意離蔡出使北軍。
原本以為黃極忠是嫌棄冠冕太小,圖謀不軌已久,一心要刺王造反,過過做王上的癮,故而懼怕黃極忠打進江陵城,將他們都給屠戮一空,自然同仇敵愾,同心協力,企圖將之拒之城外。而今聽離蔡所言,似乎其中另有隱情,黃極忠甚至有可能是被誣陷的,這些貴族臣僚自然一個個心思活泛,自然而然倒向了離蔡去。
伯丕侍立軟榻旁邊,專心看守住新王上共殷,見樗里錯被眾臣圍攻,額頭汗水滾滾,顧此失彼,狼狽不堪,面色濃重不屑閃過,袖手作壁上觀。
剛才登基,一套繁瑣禮儀下來,共殷這位新王上大感疲倦,此時四仰八叉躺在軟榻上,「呼呼」熟睡了過去。
伯丕敏銳察覺到樗里錯因為計劃順利實施而生出了自大之意,企圖甩掉項昌,做臨江王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人,心下冷笑,故而在他遭受眾臣圍攻選擇袖手旁觀,讓他好好清醒清醒,清楚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
——之所以能坐上大司馬這等高位,是得益於共尉喜歡諂媚小人,還真以為自身有過人的才幹了?
「梆、梆、梆……」
就在眾臣圍攻樗里錯,最後不過癮,開始對他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將他當作兒子般欺負的焦頭爛額毫無招架之力時,宮殿的大門忽然被人敲響。
眾臣一愕,轉頭看去,就見一名身姿挺拔如青松、氣勢剛健似驕陽的少年將領,全身甲冑森嚴,恍若臨凡神祇,凜然生威,用長矛輕輕敲打著宮殿大門,一邊目如冷電掃視著整個宮殿。
被冷電般的眼神掃中,眾貴族臣僚激靈靈一顫,氣勢被懾,齊齊住口。
伯丕大柱國看著那昂揚挺拔的身影,嘴角上揚,禁不住露出驕傲神色,低頭看著躺在軟榻上睡的如同豬一樣的共殷,又不由一抹鄙薄閃過。
「剛才我聽有人說,臨江王國是臨江王國,大楚是大楚,兩者毫不相干?呵呵呵,這是誰給你們的勇氣?以為我們父子是提不動刀,不能殺進臨江王國,殺個人頭滾滾,血流成河?」項昌將大矛向著大殿地面重重一杵,插在當地,負手龍行虎步進殿而來。
聽他話語囂張跋扈,肆無忌憚,赤裸裸的威脅之意畢露,所有臣僚,包括離蔡在內,都是心神發冷,竟然無一人敢於出聲反駁。
算是脫離了苦海的樗里錯,急劇喘息著,見項昌一露面就鎮住了場子,圍攻自己虎虎生威的一干臣僚,面對他的怒斥,愣是屁也不敢放一個,心頭快意的同時,察覺到與項昌之間的巨大差距,禁不住又大為沮喪。
「臨江王國,是我父王霸王所封,大楚就是它天然的宗主國。而今遭遇此變,新主年幼,權臣手握重兵在外虎視眈眈,一個不慎,就有傾覆之危。我身為大楚長公子,肩負起守護的重任,挽狂瀾於既倒,扶臨江王國這將傾之大廈,讓之由危轉安,不辜負當日我父王冊封之願,——對此,誰又有異議?」
面對項昌的侃侃而談,其餘臣僚面面相覷,盡皆默不作聲,奉常離蔡忍不住,上前一步,拱手凜然道:
「長公子此言差矣,王上是不是大將軍黃極忠所弒,還未有定……啊!」
離蔡話說到一半,項昌「刷」拔劍出鞘,就當著所有臣僚的面,一劍砍下,無比乾脆利落將他腦袋斬了下來,骨碌碌在宮殿光滑潔淨都地板上亂滾。
鮮血自脖頸噴濺而出,噴了殿內諸臣僚一頭一身。
「黃極忠刺殺共尉,你們都在場,都眼睜睜看到了,居然說事情存疑?黃極忠夜裡私自調動數千兵馬,反跡早露,事情敗露後遁入北軍,脅迫王上,這等逆賊居然說他是忠臣孝子?如此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這廝,意欲何為?卻不是罪該萬死?」
「還有你們,剛才跟隨離蔡那般叫囂,是不是也辜負王恩,暗中投靠了黃極忠賊子,圖謀不軌,陰謀作亂?給我站出來!今日我就明確告訴你們,臨江王國是我大楚所立,那它就是覆滅崩解,也要覆滅在我大楚手裡,其餘有膽敢陰謀顛覆它者,胡亂伸手意圖掌控它者,我大楚絕不答應,必斬之!」
見項昌這等凶厲,所有臣僚面色慌亂,雙股顫慄,噤若寒蟬,紋絲不敢動,甚至連身上的血都不敢擦。
見項昌這等跋扈,完全將自己凌駕在了他們所有人之上,眾臣僚轉頭都將希冀的眼神投向了中尉徐僚與衛尉紀姜身上,他們掌控著城門衛與宮內守,是唯二能夠抗衡項昌的存在。
然而讓他們大失所望的是,紀姜與徐僚一個控肩縮背,臉色青白,神色畏懼而畏縮,一個則是雙眼微閉,一臉冷漠,袖手不理。
「長公子所言極是!離蔡賊子身負王恩,不思報效,居然吃裡扒外,與黃極忠勾結,圖謀作亂,長公子殺得好!」武信這時來了精神,拍手高聲叫好。
寡婦死了兒——徹底沒了指望的眾臣僚如夢初醒,陡然轉換態度,紛紛指著地上離蔡屍身高聲唾罵,一邊紛紛表態支持項昌:
「臨江王國原本就是公子的項氏所立,而今遭遇危難,公子前來施以援手,順理成章,我等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兒,絕無反對之理。」
「不錯,公子千里迢迢來援救我陷入危難的臨江王國,這等高情厚誼,我臨江王國上下無不銘記於心,誓不敢忘。」
「公子,下令吧,我等就將臨江王國託付於您。只要能夠大敗黃極忠,保全江陵城,您的任何命令我們盡皆遵從。」
「臨江王國能受庇於長公子羽翼之下,避免遭受亂臣賊子荼毒,幸何如之?昌公子身之所在,就是我臨江王國上下心之所向!我等將如蜂群護持蜂王一樣,緊緊以長公子為中心。」
……
不得不說面對面對無力抗衡的大勢,身段柔軟的眾貴族臣僚見機分明,立時成為了項昌堅定擁護者。至於黃極忠是不是被冤枉,王上共尉是不是死於陰謀,都已經不在他們考慮之中,——這些,有自己身家性命來得重要嗎?
至此項昌鳩占鵲巢,入主臨江,再無異議,成為定局。
接下來項昌也毫不客氣,情知這些貴族臣僚中肯定有黃極忠的人,接下來也肯定會與黃極忠勾連,進行裡應外合,傾覆江陵城。故而只要控制住他們,斬斷他們與黃極忠的聯繫,江陵城就杜絕了自內崩亂的可能。
於是他的騷操作就來了。
他將所有貴族臣僚全留在宮內,為王上共尉守靈,不得返回府邸。並且每人分派了兩名侍從服侍,杜絕相互私會密談。
此外,——你們不是一個個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一臉對我的感恩戴德、赤膽忠心?那可不能僅僅讓你們說說就算了。當即他脅迫所有貴族臣僚將家族私兵獻出,統一編入軍隊中進行守城,以示與江陵城共存亡的決心,——卻是不將眾貴族臣僚給壓榨到極限而不罷休了。
項昌思路也無比明確,上了賊船,就別想著輕易下去,與其以後留待資敵,不如眼下就為自己所用。
一干貴族臣僚想不到他會這麼狠,面對這要命的「回襠掏」,有心拒絕,眼前離蔡屍身血跡尚溫,一個個有心無膽;但要順從,又大為不甘,猶豫再三,無奈之下,最後捏著鼻子乖乖認了。
處理完這些貴族,項昌對伯丕示意,讓他總攬宮內一切事物,看守住這些貨色,而他馬不停蹄,在徐僚與紀姜陪同下轉而開始整頓軍隊。
徐僚與紀姜軍令傳下,五千城門衛、五千宮內守的將領,以及百將以上的軍官,此時都在宮門前的廣場上列隊等待了。
自離開垓下趕往臨江王國,項昌目標就非常明確,將脫離掌控的臨江王國給拉回來,重新歸於大楚掌控之下。經他這段時日苦心孤詣的籌謀實施,而今總算是摸到了這一目標的邊。
項昌一離開,伯丕指揮著一干內侍,兩名服侍一個,哀聲大作,前往停放共尉棺槨的偏殿哭喪守靈。
所有貴族臣僚分成兩列,神色不屬起身向靈殿而去。唯有內史通季若一溜兒小跑,逆流而上,將被人拋棄神色沮喪無人看顧的大司馬樗里錯,給小心扶著,亦步亦趨走在隊列最後。
服侍通季若的兩名內侍,樗里錯與通季若都是他們頂頭上司,就不敢過於靠近,唯唯諾諾跟在後面。
「秋風知勁草,逆境見人心。通大人,還是你人好。放心,只要有我在,絕對保你周全。」樗里錯只以為通季若這般殷勤巴結,是來燒自己冷灶,意圖投靠自己,扶著他慢慢走著,禁不住又大刺刺起來,慨然給出承諾道。
內史也是兩千石高官,以前從來沒有這等級別的官員示好投誠,無疑將大壯己方陣營聲勢,樗里錯心下大為歡喜。
通季若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泛起,回頭見服侍的內侍落在後面,壓低聲音道:「大司馬,有人托我給您帶個話。」
樗里錯一愕,一臉意外看向通季若。
通季若神色自若,繼續道:「對於你全族被殺,那人感到非常抱歉。但是他也是遭人蒙蔽。因為他在府邸被殺害的族人屍身內,挖出了印有你樗里家族印記的兵刃,以為你樗里大人與那長公子勾結一起,因此一怒之下鑄成大錯。」
樗里錯大怒,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滿臉憤怒:「好啊,原來你是黃極忠的同黨。那個畜生滅了我滿門,而今又來說被人蒙蔽,他怎麼不去死?可恨剛才功虧一簣,讓這廝逃了,否則我必將之千刀萬剮!」
內史通季若也是暗暗後悔。他與奉常離蔡作為親近黃極忠的貴族臣僚,近日方自離蔡口中得知,黃極忠屠滅樗里錯滿門,是事出有因,被人蒙蔽誤導。他一直主張將此事告知樗里錯,黃極忠與離蔡卻感覺即使告知樗里錯,雙方血仇也無法化解,特別出於對樗里錯憑諂媚逢迎竊居高位、實則自身純粹無能小人的輕視鄙薄,並不同意。
那想到就這個他們倆都看不上的無能小人,為了報仇,不僅弒君,還差點真箇成功將黃極忠給坑殺在這兒,至於離蔡更慘死在了這場變故。
而今反對的兩人一死一逃,通季若可以自行其事,就抓住這個空隙,輕輕將消息遞到了樗里錯面前。
面對樗里錯的質問,他輕輕一笑:「大司馬罵的好,黃極忠也沒有想過能得大司馬原諒。他的意思,大司馬有權利得知真相,免得繼續被人利用,做了別人的槍矛而不自知,——也是一番美意嘛。」
樗里錯顯得聽懂通季若話語意思,面色大變,看著前方指揮貴族臣僚開始依次進殿舉哀哭靈,一副盡心盡力操持喪事模樣的大柱國伯丕,雙拳慢慢捏緊,宛如噴吐的火山熔岩般稠厚熾烈的仇恨,自雙眼噴吐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