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6章 864【家國天下】
李适之吼出這句話的時候,大多數朝臣都露出不解和鄙夷的神情。
在他們看來,這位江南門閥魁首、手握大權的吏部尚書顯然是瘋了,否則怎會自以為是地下達這道命令?
殿內的禁衛怎會聽從他的驅使?
但是薛南亭、許佐、蕭望之等重臣盡皆面色一變。
下一刻,原本還圍在四周的百餘名禁衛就像是失心瘋一般,幾乎同時拔出佩刀,朝陸沉所處的位置走去,其他禁衛則是滿面茫然。
「李适之,你瘋了!」
許太后又驚又氣,凌厲的眼神唬得站在旁邊的大太監馮珏雙腿一軟。
他怎能想到精心安排的兩百多名禁衛里,竟然有這麼多李适之安插的人!
李适之雙唇緊抿,他終究還是忍耐下來,沒有當場揭穿許太后的真面目,因為他還想做最後的努力,只要能殺死陸沉就有可能翻盤!
許太后過於愚蠢,三番兩次軟弱下來,給了陸沉太多的餘地,只要她果斷命令禁衛動手,再加上他藏在暗處的殺手鐧,陸沉早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若非如此,也不至於將他逼到這一步,要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暴露他將手伸進宮闈的事實。
這個時候他已經顧不得影響,因為這是唯一的機會。
群臣震驚之時,李适之抬頭望向大殿恢弘莊嚴的頂部,心中猛然生出強烈的恐慌,因為那些禁衛都已準備動手,為何崔余沒有出現?
李适之方才已經發出暗號,按理來說崔余應該一齊出手,以最短的時間殺死陸沉,這也是李适之最大的仰仗和後手。
天下第二,可不只是一個名頭而已。
他不相信崔余會背叛自己,更不可能無緣無故離去,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在李适之惶然不已的時候,殿門處遽然傳來一聲清亮的怒聲:「住手!」
百官循聲望去,盡皆神情一怔。
「老相爺!」
「李老相爺來了!」
「爾等快住手!」
禁衛們無不震驚,這些年輕的面孔轉而望著殿門的方向,只見午後明媚的陽光灑進來,光線如夢似幻,那個瘦削又老邁的身影竟然顯得無比高大。
李道彥輕咳一聲,隨即努力抬高語調道:「禁衛將士們,李适之給不了你們榮華富貴,就算你們今日為他賣命到死,最後也無法惠及親眷,反而會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請你們相信老朽這句話。」
李适之愣愣地看著自己的老父親。
相隔十餘丈,父子二人目光交會,仿若有千言萬語。
李道彥示意李公緒鬆開手,然後移動視線看向右前方。
在文武百官的注視下,陸沉邁步向前,來到老人的身邊,攙扶著他枯瘦的手臂。
兩人緩步前行,李道彥輕聲道:「我本以為,只要你離京回定州,一切麻煩都會消弭。你在邊疆稱心如意,讓這些人在江南自行制衡,或許勉強能夠達到一個平衡。時至今日,我知道自己錯得很徹底,不僅對不住你,更對不起先帝的殷切期望。」
老人的語調還算平靜,但是陸沉可以聽出那股濃郁的悲戚,他輕嘆一聲道:「老相爺,我並非有意相逼,只是您不出面,最後終究免不了血流成河。」
「我只有愧疚,又怎會怨你?」
李道彥雙眼微眯,緩緩道:「只怨我這一生沒有養一個好兒子。」
陸沉默然。
「拜見老相爺!」
除了李适之,滿朝文武整齊向老人行禮,陸沉則側身以示避讓。
李道彥來到御前站定,隨即向百官拱手還禮。
御階之上,寧皇后和李道明早已起身,滿懷崇敬地說道:「見過老相爺。」
李道彥看著年僅五歲的太子,蒼老的面龐上浮現一抹感傷,隨即對寧皇后說道:「殿下年幼,還望皇后多多教導。」
寧皇后應道:「是。」
這樣的對答明顯不太符合君臣之道,但無論寧皇后還是殿內百官,沒有一人覺得不妥,包括歷來恪守朝堂規矩的右相許佐。
李道彥看向那位緩緩站起來的太后,躬身道:「老臣拜見太后。」
「李相切莫多禮,快快平身。」
許太后明顯有些緊張和侷促,又看向馮珏斥道:「還不快給李相賜座!」
「不必了。」
李道彥搖了搖頭,喟然道:「太后,老臣今日唐突入宮,只是有幾句話想說,還請允准。」
許太后連忙道:「李相但說無妨。」
李道彥不再看這位大齊最尊貴的婦人,他先是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陸沉,隨即轉身環視文武百官,緩緩道:「今日之亂局,諸位大人莫非毫無察覺?」
每一個被他注視的大臣都不由得悄然垂首。
「天子遇刺,朝堂震盪,人心惶惶,這些都是很正常的情況,老朽亦不能過於苛責伱們,然而……」
李道彥微微一頓,神情複雜地說道:「若非陸沉足夠克制,大齊江山恐怕早已分崩離析。」
這一刻薛南亭面上浮現濃重的愧色,拱手道:「老相爺,下官愧對先帝信重,未能及時穩定局勢。」
「章憲,你素來剛直骨鯁,如今你身為左相,若是還能像以前那般強硬,或許局勢不至於此。當然,老朽知你心繫大局頗多顧慮,一應決定並非出於私心,箇中苦衷難以言表,不能完全怪你。」
李道彥放緩語氣,繼而話鋒一轉道:「不過若是說到私心,恐怕沒人比老朽更重。」
文武百官望著老人瘦削的身體,心裡略感不解。
這個時候李适之就像局外人一般站在原地,幾乎沒人在意他的神情。
李道彥直白地說道:「過去十幾年裡,坊間一直有人罵老朽是權相、奸相,雖然聽到類似的評價心裡會不舒服,但老朽不得不承認,他們說的沒錯。」
御史大夫姚崇神情凝重地說道:「老相爺,此乃愚人誹謗之言,豈能當真?」
「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大儒之筆。」
李道彥輕輕吸了口氣,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道:「錦麟李氏傳承數百年,雖是江南望族,卻遠遠達不到一枝獨秀的地步。自從老朽蒙先帝賞識器重,拜相之後權柄大增,李家的確因此水漲船高,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裡,一躍成為江南世族之首,這皆是因為老朽的私心。直到四天之前,老朽還做著一個美夢,希望大齊國祚永固,錦麟李氏與國休戚。」
「老相爺……」
陸沉壓低聲音,面露不忍。
李道彥用眼神拒絕他的勸阻,繼續說道:「人皆有私心,老朽一直將此話奉為圭臬,直到四天前驟聞京城噩耗,老朽方知自己究竟犯下多大的錯誤。因為老朽的私心,險些讓大齊江山傾覆,億萬子民生靈塗炭,何其自私啊。」
文武百官怔怔地聽著,他們隱約聽出老人的言外之意,卻又覺得不敢置信。
「父親!」
李适之雙目泛紅,厲聲道:「錦麟李氏數百年基業,難道你要親手毀掉嗎?!」
李道彥轉身看著自己的長子,眼神中並無太多的憤怒和失望,只有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蕭索。
他緩緩說道:「知足常樂的道理,為何你就是想不明白呢?」
「為何要知足常樂?為何不能順心如意?」
李适之近乎偏執地盯著老父親。
「因為……」
李道彥自嘲一笑,一字字道:「無德者失之,有德者居之。」
李适之不是不明白這句話的道理,但是此刻他顯然聽不進去。
李道彥忽地抬手指向丁會,看著李适之說道:「你以人間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可曾想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教了你那麼多道理,你只記得爾虞我詐之術,卻忽略人心所向之道,焉能不敗?」
李适之臉色發白,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著。
李道彥喟然一嘆,不再看他,對那個五花大綁的女官說道:「老朽記得,你姓金名巧蘭?」
面對這個看起來毫無殺氣的老者,先前在所有人面前侃侃而談指控陸沉的金巧蘭忽地畏縮起來,老老實實地點頭。
李道彥問道:「當年是何人送你入宮?又是何人指使你刺駕弒君?」
聽到這番話,幾乎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那位高高在上的許太后更是心中一緊。
金巧蘭略顯遲疑,望著老人溫和的目光,她最終還是艱難地說道:「是……李尚書。」
李道彥又問道:「哪位李尚書?」
金巧蘭深呼吸兩次,稍稍抬高語調:「吏部尚書李适之。」
群臣譁然。
李适之慘然一笑。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大部分朝臣都已經確認李适之便是弒君真兇,但是親耳聽老人問出答案,他們心中的震驚和惘然無以復加。
陸沉上前一步扶住老人的手臂,然而在他開口之前,李道彥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隨即看向上方說道:「稟太后,錦麟李氏愧對朝廷,老臣未能及早阻止逆子,以至天子遇刺京城動亂,無顏再見先帝,請太后降罪老臣。」
許太后終於清醒過來,連忙搖頭道:「此事乃李适之及其同黨所為,怎能牽連到李相?若非李相大義滅親,哀家和朝中諸公都會蒙在鼓裡。不論誰想借題發揮,哀家第一個不答應!」
「謝太后饒恕老臣一命。」
李道彥眉眼間盡皆疲憊之色,繼而道:「老臣斗膽建言,還望太后允准。」
許太后略顯忐忑道:「李相請說。」
李道彥緩緩道:「太后年事已高,理當盡享天倫,不必為國事憂心操勞。太子殿下固然年幼,但有皇后護佑理應無礙,朝中亦有秦國公等重臣輔佐,足以料理朝政,太后以為然否?」
當李适之的罪名確定之後,文武百官看向許太后的眼神已經多了幾分狐疑,因為這短短四天裡,李适之和許太后的關係之緊密出人意料,再加上先前李适之說的那些話,誰會察覺不到這裡面的貓膩?
其實就算李道彥不提,許太后也絕對沒有可能繼續行監國之事,只不過他公開提出來更加名正言順。
許太后定定地望著下方,卻不是看李道彥,而是凝望著陸沉,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最後悽然道:「李相言之有理,哀家豈會不允?皇后。」
寧皇后連忙轉身,盡力克制著情緒:「臣妾在。」
許太后黯然道:「往後……新君就託付於你了。」
「是,太后。」
寧皇后矮身一禮。
許太后心喪若死,竟然不等群臣行禮,徑直向內殿走去。
李道彥亦未出言挽留,他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陸沉,輕聲道:「待此間事了,你抽空來一趟錦麟。」
陸沉點頭道:「好。」
李道彥隨即邁開疲憊的步伐。
「父親!」
李适之雙眼赤紅,死死盯著李道彥的背影。
李道彥腳步略滯,卻終究沒有停下。
「哈……哈哈……哈哈哈……」
李适之絕望地大笑,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身體朝後倒去。
陸沉沒有去看這位一敗塗地的敵人,他的視線追隨著老人,一直到李道彥走出端誠殿,在李公緒的攙扶下走入陽光之中。
慢慢地走下九十九級台階,李道彥忽地停下腳步。
少年擔憂地問道:「祖父,要不要歇息一陣?」
「稚魚兒……」
李道彥語調很輕,抬頭望著天幕,問道:「你說,祖父這一生算不算無愧於心?」
少年毫不猶豫地說道:「祖父無愧於大齊朝廷,無愧於天下萬民。」
「無愧……無愧……」
老人喃喃重複,一滴渾濁的眼淚從臉頰滑落,緩緩道:「但願如此。」
他邁步繼續前行,老邁的身軀是那般瘦弱,再也承擔不起萬里山河之重。
但是他依舊挺直腰杆,一如當年。
……
……
……
(今天四更,為盟主「你我都是九點鐘的太陽」加更!從凌晨三點寫到現在,我確實扛不住了,大家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