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溝河邊。
程琳在一群皮室軍的小心護送下,越過界河,抵達對岸的宋軍大營,迎面就見到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狄進,先是遙遙拱手,到了面前,語氣都不同了:「狄相公!」
這次是真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當燕祈求宋聯盟的消息傳入上京,程琳當時就絕望了。
都知道馬幫要反,也都認為會給遼東帶來新一輪的混亂與衝擊,但真沒想到,歐陽春居然派人走海路南下,直接尋求與宋廷的結盟,並且將身份放得極低,願意以臣屬的名義歸還燕雲之地。
程琳認為,朝廷會答應。
一方面他知道這個條件對於群臣的誘惑,
另一方面他了解兩府之爭,自己是王相公派來的,那位呂相公有這個機會,肯定促成與歐陽春的聯盟,至於他的個人安危,日後不也是開戰的藉口麼?
程琳不怕死,如果因為自己的原因,被遼人所害,那並無怨言,但這種被後方半賣的方式,死於遼地,連屍身恐怕都難以帶回故土安葬,他實在不甘心。
果不其然,盟約消息傳入上京,年輕遼帝的態度很快冷淡下來,那些原本因為商道利益來往的契丹貴族也消失不見,夜間有人堵在外面叫罵的日子再度回歸。
就在程琳準備自救之際,不然就算不死於契丹人之手,那個遼東造反的燕王也不會放過自己,
遼帝突然又熱情起來,再度將他招入宮中,噓寒問暖。
程琳異,稍加打聽,這才知道狄進至雄州後發表的宣言。
宋遼平等,依日往來!
燕乃謀逆,宋廷不認!
單單是這十六字,別說遼帝態度立刻轉變,就連此前一直反對他的臣子,都上門拜訪,言辭懇切,深受感動的模樣。
因為大國之間不會拿國體開玩笑,哪怕宋廷不明確給予答覆,只是態度含糊,那也隨時可以派兵北上,與燕聯手,但現在這般義正辭嚴,再與燕聯手,就是徹底的師出無名了。
所以狄進所言,就是明確的態度,遼國鎮壓內亂,我們宋人不會插手。
遼庭自是狂喜,程琳瞬間成為活爹,程琳更是感激,如此支持力度,當真是前所未有。
活命之恩!
「程公辛勞!」
狄進看著這個明顯削瘦了不少的學士,亦是鄭重行禮。
此行出使,本就是將腦袋提在腰間,各種意外都會危及生命,這位在上京各方勢力之間周旋,
依舊遊刃有餘,確是能臣,這樣有才幹之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互行一禮後,一切盡在不言中,程琳又遞了個眼神,左右兩側的身影迎了過來,正是老熟人蕭惠和劉六符。
蕭惠是遼主耶律宗真的潛邸舊臣,哪怕他在軍中被蕭孝穆壓得喘不過氣來,連蕭匹敵都比不上,還是很快得到了重用,對於地位不穩的年輕皇帝來說,忠誠是首要考慮的因素,能力反倒在其次。
此時的蕭惠就是滿臉親近,再也沒有昔日動不動就要南下狩獵的豪情壯志,到了面前就咧嘴大笑,說的居然是有些腳的漢話:「狄相公別來無恙!」
狄進當然也不再說契丹話:「蕭統軍風采依舊,能得遼主重用,令人欣慰!」
蕭惠心頭歡喜,漢話都說得順暢了不少:「陛下盛讚狄相公深明大義,不愧是曾為生辰使,為先帝賀壽,知遼宋乃兄弟之國,相盟互利,不被宵小所惑啊!」
兩人大笑,曾經的衝突煙消雲散,恨不得把酒言歡,倒是比以前的兄弟之國更兄弟了。
而期間,狄進也不忘對著跟在蕭惠身後的漢人臣子點了點頭:「起頌兄!」
對待劉六符,狄進遠沒有與蕭惠的熱絡,但眼神交流之間,又有不同。
劉六符自從得知了宋人的選擇,先是異,漸漸的也琢磨出味道來。
宋廷放棄與燕結盟,共克遼國,唯有一個原因。
相比起一個已經走下坡路的熟悉敵人,對方更擔心一個潛力未知的陌生敵人。
如果沒有收復河西,沒有馬踏中京,箭射遼宮,這份自信顯得很沒道理。
但現在,宋廷的抉擇只會讓劉六符昔日身為遼人的驕傲徹底消散,心思徹底活絡起來。
或許該為自己,該為自己的家族,好好謀劃一下未來了!
程琳冷眼旁觀,視線也在劉六符身上落了落,就不著痕跡地移開。
待得眾人入帳,各自入座,稍作寒暄後,蕭惠又笑道:「狄相公,我主此番讓程正使歸國,是願再續盟約,其實程正使博聞強識,對我契丹之事相知甚多,我主很是歡喜,實在不舍他就這般離開,主要是怕貴朝擔心安危嘛,哈哈!」
這話很明顯,就是遼帝耶律宗真擔心叛軍那邊散播假消息,挑撥離間,才將程琳眼巴巴地送過來,表明使節安然無恙。
至於繼續談判結盟,耶律宗真認為程琳是個不錯的交流對象,所以如果宋廷願意,可以接著讓程琳回去,繼續商談盟約事宜。
程琳默然,等待狄進的指示,狄進則欣然頷首:「遼主所盼,正是我朝所期,宋遼重修舊好,
自然可以再定盟約!」
蕭惠先是一喜,盟約好啊,然後一驚,這位親自來談判的盟約,不會提什麼過分條件吧?
果不其然,狄進接著道:「盟約的歲幣,可以先議一議了!」
以前提及歲幣,宋出歲幣,遼收歲幣,分歧頂多是給多少,偏偏眼前這位是敢跟遼人索要歲幣的主,蕭惠乾笑了一下:「狄相公之意是,貴朝每年賜下多少?」
「反了!」
這話說得已經足夠客氣,甚至有些失了國體,畢竟遼國之前一直以兄長自居,結果狄進依日毫不客氣:「兄弟之國,也要明算帳,我大宋願予貴國太平,自然是貴國交付歲幣,若缺銀絹,可用駿馬牛羊代替,這點我們不挑!」
歲幣是什麼?
核心五個字,花錢買太平!
同樣還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軍事實力要基本相當,或者說哪怕比不上,也能打得對方頭暈腦脹,不願再持續地交鋒下去。
淵之盟,便是遼國二十萬大軍南下,在蕭太后與遼聖宗親征的情況下,並沒能占到便宜,宋人又堅決不願割捨半寸土地,再加上兩國連年打仗,都有了疲憊之心,才開啟了談判。
對於宋廷來說,相比起每年投入的軍費支出,歲幣的支出幾乎是九牛一毛,完全無法相比,何況還有開放榨場貿易後所能賺取的利益。
對於遼國來說,每年三十萬銀絹的歲幣,雖然餵不飽整個國家,卻能餵飽契丹貴族,而這個階層不願意再為了寥寥無幾的收益,去戰場上搏命,便答應了這樣的補償方式。
契丹鐵騎能夠南下,卻不再選擇出兵,自此兩國太平,相安無事。
再看現在。
宋收河西,得河西騎兵,此前通過戰績表明了攻守之勢異也,千里奔襲的騎兵同樣能夠打到遼都城下。
而今遼國還內亂,叛軍並不是小規模的動盪,而是心腹大患,在這個情況下,宋選擇不出兵,
願意維持兩國太平,相安無事。
那麼弱勢的一方,向強大的一方付出歲幣補償,換取平安,豈非理所應當?
蕭惠卻不這麼想,據理力爭,雙方爭辯了幾個來回,他駭然發現,不同於上回的單純刺激,這次宋人似乎當真了。
這位相公,是真的想要遼人出歲幣!
狄進說著說著,更是提及一事:「近來我在雄州,聽到民間有些聲音,貴朝有意割讓涿州?」
蕭惠勃然變色,一時間都忘了說腳的漢話,直接用契丹語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涿州是幽州的屏障,幽州是幽雲十六州的核心,舍了涿州,基本上就相當於把這片地區拱手讓人了,遼國是萬萬不會答應。
敢要涿州,那就開打!
「看來民間消息不太可信—.
狄進露出可惜之色:「那我們還是繼續探討歲幣吧?」
蕭惠腦子一時間有點暈。
相比起割捨州,歲幣似乎也不是不能—
不對!
還是不能!
那不僅是錢財,更代表著強弱與信心!
不過比起蕭惠的一味否認,狄進還真的在談條件,說著說著,又提到了遼東的叛亂:「馬幫之亂,非同小可,我朝也可以提供一些相助,如何擊敗歐陽春!」
蕭惠哪裡敢讓宋人幫,斷然拒絕:「不必!不必!」
狄進失笑:「蕭統軍誤會了,我們不是出兵,而是提供一些情報,事關歐陽春的致命弱點!」
蕭惠這才明白,又有些氣憤,皺起眉頭:「狄相公未免也太看得起那個叛逆了,以我大遼軍威,難道還剿滅不掉這伙賊子?」
「當然能夠剿滅,正如當年渤海遺民大延琳,也是聲勢煊赫,得高麗支援,最後還是被蕭孝穆平定了!」
狄進特意強調:「此次歐陽春自立燕王,率軍起兵,聲威仍在大延琳之上,但蕭孝穆一旦出馬,依舊能取得最後的勝利,畢竟那是貴朝軍中的第一人啊!」
蕭惠咬了咬牙,心生怒火,卻無力反駁。
就在這時,狄進身體略微前傾,用過來人的語氣,說出一番推心置腹的話語來:「然這等驕兵悍將,不是國家之福啊,此番若能不依靠蕭孝穆之威,平定遼東叛亂,貴國予以駿馬牛羊,以作答謝,豈非兄弟之好,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