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駕!」
眼見快馬自官道上飛馳而過,來往的行商和百姓也習慣了。
這些時日,京師、大名府與雄州的信使不斷往來,莫非又要對北方開戰了?
大多數商賈百姓自是不願,但也有人磨刀霍霍,要投軍建功,搏一個封妻蔭子的前程來。
外界紛紛擾擾,大名府衙的官吏也進進出出,各方急遞如雪片般飛了過來。
不僅是當年劉平魔下的各部,連河北禁軍都紛紛意動,請命一戰。
狄進記下,歸入勇氣可嘉的類別,留待日後選用。
至於出戰,他絕不充許。
從某種意義上,歐陽春這個江湖草莽,能在宋廷高層留有深刻印象,還是狄進帶火的。
是他詳細描述了馬幫的發展與壯大,並言明這個江湖勢力,絕對能給遼國統治帶來一定的衝擊但現在就連他都不得不承認,確實低估了那位「北俠」的野心和手段。
黑衣汗國的貴族出身,又在遼國那種特殊的地域環境中,拉扯起了一支勇武精銳,再借著天下各國間明爭暗鬥的交鋒,伺機而動,最終趁勢而起,稱帝開國,更立刻聯合宋廷,欲滅遼祚。
宋廷意動了。
有鑑於北伐的失利,大多數臣子不贊同再一次進軍,但又不願意放棄這次機會。
所以官家請示太后,又經兩府決意,初步的意向是,同意聯燕滅遼,卻不急於出兵,而是坐山觀虎鬥,任由遼國和燕國內耗。
如果這個成長於江湖草莽,崛起於遼東的燕國,真能打敗遼國的正規軍,那麼宋朝自然願意出兵,以最小的代價收回燕雲十六州。
不僅太后和官家足以告慰祖宗,當朝群臣都是名留青史,何樂而不為?
狄進卻不這麼認為。
「相公!」
此時楊文才來到邊上,呈交文書。
當年私心作祟,犯下大錯,他的彌補方式就是這段時間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幕僚的職務中,此時稟告完河北各州縣的民生情況後,趁機道:「依下官之見,我朝當一口否決燕國的聯盟,不可用國書,更不能用國信禮!」
頓了頓,楊文才堅定地補充道:「莫說出兵,連答應都不答應!」
狄進眉頭一抬,發問道:「為何要如此,讓他們自相殘殺不好麼?「
楊文才分析道:「我朝即便不出兵,但凡以國書盟之,用國信禮契之,便是對燕的支持,助他們穩定軍心民心,遼人警惕我朝,分心他顧,無法全力圍剿,燕就可得勢!」
狄進道:「燕若得勢,遼國分裂就在眼前,豈不是正合我朝之意?」
「不!」
楊文才搖了搖頭,正色道:「遼國經此一役,衰敗已成定局,而那歐陽春野心勃勃,魔下精兵良將,各族擁護,威脅反倒更大,助燕抗遼,看似得利,實則短視,是在養虎為患啊!「
狄進目露讚許:「說得好!」
歷史上遼興宗一朝,就是由盛轉衰的階段,現在經過種種改變,衰敗之勢更是難以遏制。
此消彼長之下,宋廷收復河西,對遼日漸強勢,無論是國力民心,還是軍事實力,都有著把握,可以在接下來的十年二十年後,從與遼持平,變為對遼占據絕對的優勢。
到那時無論是狄進,還是官家趙禎、大將狄青,都處於人生的巔峰,便可一舉揮軍北上,奪取燕雲,滅遼國祚。
這不僅是最穩妥的方法,同時也能避免滅了遼國後,北方會出現另一個新興的國家,在契丹破滅的殘勢中崛起,成為中原的又一個心腹大患!
北方草原民族此前一直沒有穩定統一的國家政權,而當遼立國祚兩百多年後,漫長的統治時期就讓北方人漸漸習慣,這種慣性便如同中原王朝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大一統般,是真正的立國根基。
所以遼滅後有金,金滅後有元,看似種族不同,治理國家的策略也有改變,內核實則一致。
直到朱元璋再度統一南北,北方才回歸草原部落的形式,依舊對中原虎視耽,最終後金崛起。
太久遠的事情,狄進不會考慮,他現階段為之努力的政治目標,就是不僅要滅遼國祚,更要將北方打回原形,重新回歸草原部族的生存形式,
有了這樣的抱負,再看歐陽春的崛起,不吝於未來金國的威脅。
完顏阿骨打建立金國,反抗契丹的時候,女真勇士連萬人都沒有,結果席捲北方,一發不可收拾。
歐陽春如今建立燕國,魔下數萬精銳,於民間各部落皆有威望,聯合南北,合力反抗契丹,這樣的人物又凱能等閒視之?
楊文才沒有想得這麼深,但他堅定地貫徹相公的決議,沉聲道:「相公,如今官家和太后都有意動,若是國書下達,就來不及了,要早做安排!」
狄進道:「輝博,你以為『司靈」所言,歐陽春早就與朝堂重臣有所往來,是否可信?」
楊文才道:「可信!」
「下官這些日子仔細翻看了「組織』的相關案錄,之前公孫御史審問「司命』王從善時,就用歐陽春如今的成就刺激對方,因為王從善並不認為自己的繼承人會因為上一輩的恩怨,與歐陽春為敵。」
「可事實上,王從善並不清楚自己的傳人『司靈」與三代『司命」的真正關係,『司靈」視三代『司命」為恩師,對於背叛的蘇萊曼一脈顯然無比痛恨,他的復仇之念只會比王從善更甚,所以此番將歐陽春的情報交代出來,也是借我朝之手報復!」
狄進點了點頭:「不錯!『司靈」在這些事情上,沒有撒謊!」
「那就要查清楚,到底是哪位重臣,與歐陽春有往來!」
楊文才道:「歐陽春當年南下的時候,我朝還未滅西夏,誰都沒有那麼久遠的先見之明,在那個時候扶持一個遼東勢力!恐怕也是近來才聯繫上,如果能改變這位的態度,相公再向太后與官家進言,痛陳厲害,便可拒絕與燕盟約!現在就是不知道,歐陽春當年到底聯合的是誰?」
「沒必要猜測他當年聯合的是誰,只要清楚如今兩府內,哪位宰執推動與燕盟約便可!」
狄進淡然道:「是呂相。」
楊文才恍然大悟,低聲道:「因為王相遣使入遼?」
首相王曾派出使臣程琳入遼,助年輕的遼主壓制權臣蕭孝穆,進一步擴大內部分裂之勢,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而王曾與呂夷簡的較量不是秘密,身為次相的呂夷簡支持聯燕滅遼,不僅可以化解程琳出使帶來的壓力,更能再度占據主動。
那兩位相公的交鋒,一直影響著朝局上下,狄進卻始終置身事外,他的地位或許還避不開太后與官家之爭,但臣子的較量,已經沒有人能夠逼迫他站隊了。
可不需要站隊,不代表無法站隊。
此時此刻,狄進就從桌案上拿出寫好的信件,遞了過去:「你親自回京一趟,將此信送往呂府,表明態度!」
「是!」
楊文才鄭重接過。
雖說使功不如使過,但更重要的還是相公願意繼續委以重託,他如釋重負的同時,第一時間帶著護衛隨從,出了大名府,南下汴京。
日夜兼程,三天不到,京師厚重的城牆就遙遙在望,楊文才於驛館洗去風塵,選了合適的時辰,抵達太平坊,入呂府門前報備。
「楊文才?狄仕林的同鄉幕僚,楊家的嗣子麼?」
書房之中,呂夷簡剛剛放衙回歸,這幾日大多時間都在垂拱殿議事,與王曾的交鋒令他都有些疲憊,剛剛吩咐下不見外客,就聽到這起拜訪,沒有遲疑,直接道:「讓他進來。」
「學生拜見呂相公!」
楊文才入內作揖行禮,奉上書信:「請呂相公過目!」
「與燕結盟,我以為不可!」
呂夷簡打開信件,只看到正文的第一句話,面容就嚴肅起來,接下來再往後看。
看著看著,眉頭緩緩皺起。
呂夷簡對外向來不發表意見,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擅長內政,並不精於戰事與外交,貿然干涉就有風險。
但此次與燕結盟,坐山觀虎鬥,怎麼看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再加上王曾蟄伏許久,要借遼之勢重新奠定首相權威,呂夷簡深感威脅,才力推與燕結盟。
結果沒想到,那位大名府鎮守居然不同意。
並且態度堅定至極。
呂夷簡和狄進之間交流,從來不需要說透。
送信需要派出手下的心腹幕僚麼?
當然不用。
但如果呂氏拒絕,楊文才就可以用狄進的名義,在京師活動。
御史台、審刑院、開封府衙、機宜司·
不知不覺中,那位的門生故吏,已然不容小了。
就不提狄進本人對於官家和太后的影響,這群人要是統統倒向王曾—
呂氏也不好過。
更令呂夷簡忌憚的是,以狄進的外交和軍事經驗,一旦所慮成真,燕成了另一個心腹大患,於國於己,都是禍事。
因此片刻的沉吟後,呂夷簡撫了撫須:「狄直閣所慮不無道理,程學士還在上京,我朝與遼東叛軍結盟,置這位於何地?當三思而後行啊!」
「呂相公仁德!」
楊文才作揖,滿是欽佩。
欽佩的是,這位宰相之尊當斷則斷,如此快的改變決策,完全不顧惜顏面。
更欽佩的是,那位在大名府坐鎮的相公,一語可定國朝決策。
與燕結盟!
我不同意!
便不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