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
狄進赴約,就見郭承壽笑吟吟地立於門前,雖未滿面紅光,卻也無病弱之色,清瘦的臉頰更是寬胖了許多。
身上所穿的不是書院時習慣的絲袍,髮髻散開,盡顯文士雅致,而是一襲得體的待客衣衫,乍一看上去,就像個標準的富家商賈。
迎著狄進的打量,郭承壽還特意轉了一圈:「仕林,是不是不敢相認了?」
「這才像話!」
狄進失笑:「若非你眉宇間依舊有那股清高自傲之色,當真是與以前判若兩人了,怎麼穿成這般模樣.
郭承壽無奈地道:「還不是我那內人,千叮,萬囑咐,見你這位當朝相公,不可失禮,得妥帖穿戴,我告訴她,你我舊友,毋須擔憂這些,她卻擔心得夜間都睡不踏實,我這才不得不穿成這樣啊!」
狄進打量了一下自己,奇道:「我沒這般可怕吧?」
「就是這般可怕!」
郭承壽正色道:「你往來皆是兩府宰執,朝堂重臣,或許不知外人對狄相公的感受吧!如這般年紀的相公,誰敢有半分得罪?便似你這回,拒絕了府中其他各家的請帖,他們也只會多一份敬畏,不敢有半分妄言,除非你來日失勢了!」
「這話說的———.」
狄進失笑,凝視過去:「那你呢?」
郭承壽道:「我也難免,心中一生懼意,哪怕知道仕林待人平和,也感深威難測,接待閣下這樣的貴客,難免患得患失!」
兩人對視,突然嘴角上揚,齊齊笑了起來。
「哈哈!我若也懼你,那便不請你了,在外借著你的名聲,也足夠商會享用不盡!」
郭承壽伸手一邀:「沒想到來了大名府,還能盡一次地主之誼,請吧!」
兩人相識於微末,情誼終究不同,入了堂內,也沒有那些繁複的禮節,就是隨意坐下,郭承壽甚至只倒了一杯茶後,就轉入了後面。
不多時,他領著一位抱著孩子的美貌婦人出來,滿是幸福地道:「這是你嫂子,曾氏。」
狄進起身,一絲不苟地作揖:「嫂子!」
婦人趕忙斂社行禮,語氣有些惶恐:「相公萬福,妾身當不起——」
「矣!有何當不起的!」
郭承壽擺了擺手,又指著懷中那大約一歲大的孩子:「這是你侄子,小名阿!」
這個時代由於孩童天折率高,剛開始是不起大名的,小名則代表著家人的祝願,阿是小老虎之意,寓意像虎一樣活潑、強壯,擁有著非同尋常的勇氣和力量,書聖王羲之的小名也是這個。
狄進取出準備好的金鎖,給這虎頭虎腦的小子戴上,又輕輕碰了碰他的小手:「真乖!」
「乖吧!」
郭承壽伸手抱過兒子,笑容滿面地掂了掂,語氣里滿是幸福:「當年我還以為自己就此終了一生,不會再有妻兒陪伴,如今也是人生圓滿,一切無憾!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揚揚,可以樂飢!」
狄進莞爾:「這話適合你麼?」
最後這句出自《詩經》,嚮往的是一種簡樸而自足的生活狀態,認為在簡陋的環境中,也能找到生活的樂趣,只是怎麼想都與郭承壽這種從小含著金湯匙出身的人無關。
「不適合又如何?」
郭承壽知道他在想什麼:「你別笑,商道俗事雜多,我是不樂意一直為之的,只是經不住家中那些人一直念叨,才來了大名府,待我來日歸併州,也過一番簡樸之日,安貧樂道!」
狄進道:「你不是做得挺好麼?郭氏如今是商行中的翹楚,各家也願意推舉你為會首,這便是眾人信服你能秉公處事。」
「並非我的能耐,是我有賢內助啊!」
郭承壽連連搖頭:「也不怕仕林你笑話,我如今在大名府經商的功勞,有多半要落在你嫂子的出謀劃策上,若是全靠我自己,郭氏在此地的產業恐怕早就敗了!」
「哦?」
狄進隨著他的目光看向曾氏,曾氏則抿了抿嘴,拘謹一笑:「不敢當夫君如此稱讚,妾身只是稍有建言,絕談不上什麼出謀劃策!」
「嫂子謙虛了!」
狄進道:「無邪的性情我是清楚的,若非嫂子七竅玲瓏,遠見卓識,他是不會如此誇讚的!」
郭承壽撫掌笑道:「正是如此!哈哈!正是如此!」
曾氏依舊無絲毫自矜之色,垂下頭去,還是道:「妾身萬不敢當!」
郭承壽稍稍皺眉,熱絡的氣氛有些冷清下來,狄進也不再多言,順勢轉開話題,談及正事:「近來大名府商戶與遼地的經商還頻繁麼?」
「明面上是沒人敢做了,但私下裡人人都想吞下這番富貴,權場關閉後,北虜已是急了,錢財翻倍都願意收!」
郭承壽哼了一聲,直言不諱:「就比如這大名府,那些人近來三番五次請我任會首,也不全是好意,是指望我郭氏的名頭,為各家擔保,來日萬一出了禍端,能夠壓下呢!」
狄進瞭然,將自己一手大棒,一手蜜糖的政策大致地說了一遍:「無邪,你若是有意,倒也可以與契丹貴族形成一條穩定的商路。」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們說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郭承壽露出恍然,思考片刻,搖了搖頭道:「與北虜往來,賺得或許更多,但我心裡總是不太舒服!不干不干!」
狄進微微一笑:「好!果然還是我認識的無邪!」
「試我?來來來!滿飲此杯!我今日的酒量也今非昔比了,讓你好好見識一番!」
郭承壽故作氣惱,籌交錯之間,放浪形骸,仿佛又回到了當年書院裡的時光。
不知何時,曾氏悄無聲息地退下,堂內只剩下兩人,瞧著都有了幾分醉意,郭承壽起身將外衫褪下,步履輕盈地走了一圈,還打了一套拳。
當然不是江湖子殺人的拳法,而是類似於五禽戲的養身之道,吞吐氣息之間,頗為幾分精妙。
狄進端詳著架勢:「你的身子骨是這麼養好的?」
「這話我可是誰都沒告訴,今日第一次對旁人言!」
郭承壽打完拳法,神清氣爽,酒氣都散了些,又神神秘秘地道:「我十二歲那年,體弱多病,
眼見著就要熬不住了,一位老神醫飄然而至,傳了我這套拳法,讓我量力而為,不必強求,我起初一套拳勢都打不出來,如今已是寒來暑往,毫不間斷了!」
狄進頜首:「這是高人啊,難怪你如今身輕體健!」
「為了有一副好身子骨,我不知盼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郭承壽滿是感慨:「當年的同窗,你和雷澄都入仕為官,那小子從小便天賦異稟,力大無窮,
在書院舞刀弄槍時,我還曾經偷偷瞧過,很是羨慕呢,現在已是河西將領了!你說我現在是否也能上陣殺敵?」
狄進委婉地道:「殺敵講究的是一股悍勇血氣,這點連我都是不及明純的。」
「也對!」
郭承壽釋然一笑,又想起一人:「倒是那楊文才,呵,竟在仕林魔下做幕僚,令我很是異!」
「你們倆人至今還是不對付—」
狄進此來本想帶著楊文才,但見楊文才並未提及,知道對方並不願意,也就作罷。
這兩位確實互相看不順眼。
楊文才嫉妒郭承壽的家世,哪怕從小體弱多病,卻是得萬千寵愛於一身,相比起來他這位楊家嗣子則是如履薄冰,難以靠自己的力量走到對岸。
郭承壽則瞧不上楊文才的鑽營,小人心性,凡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此時更是叮囑道:「背後言人是非,非君子也,然有些話我還是要說,此人方方不可輕信,你可知道,當年他打著你的旗號,在書院裡多番盤問,圖謀不軌?」
狄進眉頭一揚:「輝博是受我之託,查明監院郝慶玉案子的後續」
郭承壽聞言臉色立變:「兇手不是葛老?」
「是葛老!」
狄進道:「但一起案子想要水落石出,不止是查到一個真兇就可以了,查明所有疑問,才是真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郭承壽沉默下去,似乎想到了葛老本是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忠僕,卻因為自己的親生兒子劉昌彥,寧願讓他身敗名裂,頗有些意興闌珊地道:「原來如此,那倒是我誤會楊文才了,還以為他要遮掩自己的罪過呢—...」
狄進目光一動:「你剛剛說,楊輝博當時查探時,直接打著我的名號?除了你外,其他人知道麼?」
「倒也不是打著你的名號,但這起案子本來是你破的,楊文才突然又要追查,大家還擔心他要翻案對付你呢,後來才知,竟是你的授意,也就不再阻攔!」
郭承壽說到這裡,呵了一聲:「若無你這位三元魁首的威名,他一個嗣子出身的落榜舉人,有什麼資格在書院裡耀武揚威?」
「竟是如此!」
狄進身軀喃喃低語:「是了!我確實忽略了這點,如果這樣的話,那案子——-就有了另一種可能啊!」
郭承壽又飲了一杯美酒,似有些迷糊,靠了過來,詢問道:「你嘀咕些什麼?」
狄進看了看他,突然道:「我狄氏若是要參與到大名府的生意中,拒了他們!」
郭承壽愣了愣,臉色再度發生變化:「發生什麼事了?」
「沒發生什麼,只是如今的狄氏,還沒有那份出并州的底蘊,堰苗助長,反受其累!」
狄進青雲直上後,并州狄氏水漲船高,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各方的拉攏與示好,不僅是豪強雷彪,還有幾家大族,甚至不惜挑選年輕子女聯姻。
對此狄進並沒有插手,如果族中出了魚肉鄉里的不孝子弟,他會如當年狄仁傑對待狄光昭那般大義滅親,僅是尋常富貴,自然不會阻礙。
可該把關的時候,也不含糊。
并州狄氏衰敗已久,族內沒什麼人才,就目前跟在身邊的狄國賓有科舉入仕的機會,另一位狄佐明飛揚跳脫的性子這幾年得到磨礪,管一管族內的生意倒是可以,但終究年輕,一旦離了并州,
與那些滿心算計的商賈為伍,難免遭人算計·」
「仕林考慮得好啊,不過狄家也有才幹之輩,如今在并州,已有後來居上之勢,當然防患於未然,絕對是英明之舉!」
郭承壽出身貴胄,自然知曉如何治理一族上下,是多麼令人頭疼的事情,而再精明強幹之人,
面對自己的家人,總有放縱疏漏之處,如曹利用那般任人唯親,絲毫不知收斂,更是取死之道,正色道:「我會為你盯著的!」
狄進舉杯,與他輕輕一碰,展顏笑道:「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