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呵!」
王從善爛掉的眼皮已經完全遮擋住了視線,眼前一片模糊,只能感受到微微的火光。
但他慘笑著,努力昂起腦袋,以至少贏了一半的語氣道:「無法解釋我師親眼見證的死而復生,就說它是假的?可笑!你這位三元神探真是可笑!」
狄進點了點頭:「事實上,我確實被騙了。」
「我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是通過『禍瘟』身邊的燕四娘講述,當時『錦夜』和『禍瘟』談到起死回生,後者就不願相信,認為人死不能復生,從未有過先例,一定是障眼法所致,『錦夜」則回答,『司命」親自確定的,不會是障眼法!」
「正是因為歷任『司命』積贊下來的信譽,讓我都有些相信了,至少在對方的眼中,有一個人是先喪失了生命體徵,然後又逐漸復甦,歷經七日,可謂一場神乎其神的假死!」
「怎麼做到的呢?」
「從那時起,我一直在思考,是什麼手段,才能讓一位以長生為畢生追求,至少精通醫道的『司命」,相信一起死而復生的奇蹟?」
「我始終想不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直到後來經過提醒,才猛然意識到,一個有信譽的權威人物,扯起彌天大謊,才是最具迷惑性的!」
「答案其實很簡單,就是『司命』造了假!」
聽到這裡,王從善冷笑起來:「可我師父為什麼要造這個假?如果他要用這件事激勵『組織」上下,我可以告訴你,知道死而復生的稱號成員都很少,更別提人使和肉傀了———」
狄進道:「這確實是個問題,『禍瘟』作為『組織』元老,都是後來才知曉的,如『長春』『陷空』『祿和』更是不知此事,令師造了假,又刻意隱瞞,不讓消息廣為傳播,這是何意?」
「沒有何意,這就是真的!真的!!」
王從善嘶聲道:「當年的皇子,如今的官家,靠的是我們的《司命》秘典,你這個三元魁首,
國朝最年輕的重臣,也是靠著我們的《司命》秘典,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狄進不理這種蠢話,進入分析階段:「回憶整起事件,我認為你的師父扯下這個謊言,不是早有預謀,而是臨時起意。」
「他先受王旦相公之邀,自峨眉下山,治好了其子的痘瘡,由此聲名大噪,成為太醫局的一員,又閒雲野鶴了十數載,淡泊名利,這才有了關鍵時刻入宮為皇子診治的資格。」
「他最初入宮的目的,不會是預料到皇子能死而復生,但結果卻是留下了詳細的記錄,最初知道這件事時,你們是萬分激動的吧?」
「不過可惜,那是天底下最尊貴,也是保護最嚴密的人,『組織』遍布四海,不少州縣都有人手,偏偏京師的力量薄弱,更別提皇宮大內了」
「所以你們就算認為皇子、太子再到如今的官家,曾經死而復生過,也沒辦法接近他,甚至無法近處觀察「長生法有了活生生的例子,偏偏無法進一步求證,這難道不是一種巧合麼?」
「同樣,還有另外一起巧合!」
「就在這件事發生沒多久,準確的說,是同一年,『組織」內再度爆發叛亂,你的師父,三代『司命』,死了!」
王從善聽著聽著,回過味來,愈發覺得可笑:「你不會是認為,我師父被滅口了吧?」
狄進反問:「難道沒有這種可能麼?」
王從善不屑地哼了一聲,被打爛的鼻子裡噴出一股血沫,疼得他渾身抽搐了幾下,卻依舊笑道:「就為了解釋起死回生的奇蹟,你就做出如此牽強的推測,有負三元神探之名啊!」
狄進沒有與他爭辯,而是轉向了另一個話題:「歐陽春之父,上一任『司靈」,那個出身黑衣汗國的王子,蘇萊曼,為什麼要背叛你的師父,僅僅是因為他等不及,要繼承『司命』之位了麼?」
「我不妨告訴你!」
王從善道:「師父看重他,也就是看重了黑衣汗國的鍊金之道,沒想到這叛徒的野心那麼大,
想將我們手中的半部《司命》奪了去,成就他的點石成金之術,才會背叛!」
狄進眉頭一揚:「這是蘇萊曼親口交代的?」
王從善道:「反叛被鎮壓下去,蘇萊曼知道被抓會受盡折磨,乾脆死戰到底,力竭而亡,沒辦法問出什麼,後來從他的密室里搜出日錄,上面詳細記錄了這份意圖!」
狄進道:「可蘇萊曼已經是『司靈」,『組織」那時成立了有七八十年了吧?只傳了三代『司命」,一旦他接替後成為第四代,便可接過前三任積累下來的精神威望,半部《司命》也會順理成章地傳到手裡,為什麼如此迫不及待呢?」
「這你就要去地下問那個叛徒了!『
王從善聲音一冷:「我師父待他如親子,樣樣偏愛,但不成『司命」,是絕對沒有資格翻閱秘典的,我估計他就是等不及了,再加上早已培植了一批叛徒,自以為羽翼豐滿,才會迫切上位!」
狄進道:「但蘇萊曼早早將自己的兒子,送往了遼東,被金玉門收養,起名歐陽春,是麼?「
王從善滯了滯帶:「是.」
「看來你也意識到不對勁了!」
狄進淡淡地道:「如果蘇萊曼是一位野心膨脹,驕狂自大的人,認為實力強大,足以提前上位,何必要用心良苦,給自己的兒子安排好那樣的退路呢?你不覺得他的行為很矛盾麼?一面激進衝動,另一面又謀定後動!」
王從善念頭一轉,馬上解釋:「人心本就複雜,豈會事事分明,這等行事古怪之人又不是沒有!何況蘇萊曼擅於收買手下之心,他自己激進,難道身邊人就不能勸說,讓他為子嗣安排好退路麼?」
「確實可以!」
狄進接受了這個解釋,繼續道:「那一共兩次背叛,第一次是身為『司靈」的蘇萊曼叛亂,第二次是身為鋤奸人的『屠蘇』叛亂,『屠蘇』的目的又是什麼?」
王從善語氣滿是不耐:「我信中不是寫了麼,為了迎回『司靈」之子巴依塔什,即如今的遼東馬幫之主歐陽春!」
「好!便如你信中所寫——」
狄進道:「那這麼大的事情,歐陽春不會毫不知情吧,他的目標又是什麼?」
王從善毫不遲疑地道:「馬幫是馬幫,可以在遼東縱橫一方,『組織』」是「組織」,成員遍及天下,歐陽春這個人野心勃勃,又和他的父親一樣,慣於收買人心,難道就不『組織』的勢力?真不要的話,為何派師弟岳封潛入進來?」
「好!」
狄進瞭然,順著對方的話說下去:「既然歐陽春『組織」的力量,為什麼要讓『屠蘇』在那個時候發難?為什麼不等到老的『司命」死了或者卸任了,你這個後來才更換的繼承人上位,地位不穩時突然發難,歐陽春再派遣馬幫精銳,與之裡應外合,一舉掌控局面?」
王從善愣住了。
狄進道:「事實上,『屠蘇』並沒有這麼做,甚至歐陽春和他的馬幫勢力,在那次叛亂里都沒有出現,對不對?」
王從善終於沉默下去。
狄進並不知「組織」內部的具體情況,詢問的同時,也是在收集線索。
眼見對方不吱聲了,基本確定自己的猜測沒錯,狄進淡淡地道:「我們再談一談蘇萊曼父子出身的喀喇汗王朝!」
「這是以回人、葛邏祿人為主,在西域建立的一個政權,按回語直譯,『喀喇」本意為『黑色」,「汗』」即『可汗」,所以又稱為黑衣汗國。」
「由於前唐時期,那一塊是大食國的地盤,我朝很多時候都容易將黑衣汗國和大食國搞混,以為這個國家就是大食,其實大不一樣。」
『如今的大食,早就不是阿拉伯人所建立的那個強大的伊斯蘭帝國了,國內已是四分五裂,舉個例子吧,就相當於前唐時期的吐蕃和現在的吐蕃諸部。」
「而黑衣汗國數十年前處於國力巔峰,現在同樣也在走下坡路——」
「河西商人告訴我,黑衣汗國內部的汗桃花石族,兩大派系已形成,一個是長支阿里系,一個是幼支哈桑系,這兩大派系一邊收攏不服他們管束的其他勢力,一邊又彼此仇視,明爭暗鬥,偏偏他們的實力相差無幾,瞧著這個趨勢,恐怕整個國度會分裂成東西兩半!」
「蘇萊曼這個所謂的王子,應該不是兩大系的成員,是屬於分支的貴族,爭鬥失敗後,流落在了中原....
王從善一隻耳豎起,仔細聽著,暗暗心驚,繼續不聲。
他在西域近十年,都不知這些,並非耳目閉塞,而是一心只顧著中原的情況,根本沒心思去管黑衣汗國的事情。
沒想到狄進卻如此在意西域之國,將那對父子的背景研究得如此細緻,無形中也增添了話語的說服力。
「所以蘇萊曼明明是繼承人,卻要反叛令師的動機,相比起你說的什麼點石成金之術,我倒是有另一個猜測!」
狄進開始分析動機:「那時的『組織」,還與皇城司一體吧,你覺得蘇萊曼是不是會更加現實,希望得到我朝的援助?畢竟黑衣汗國的使團,本就在先帝一朝來訪過!」
「一派胡言!」
王從善忍不住了,駁斥道:「蘇萊曼若真是投靠了朝廷,當年的反叛說不定就成了,何須身死?」
「你誤會了,我猜測蘇萊曼希望得到我朝的援助,卻不代表著他就要徹底投靠朝廷!」
狄進結合史實道:「事實上,先帝一朝來訪的喀喇汗使團,並沒有得到想要的目的,畢竟那時河西尚在動盪,我朝根本顧不上遠在西域的國度,蘇萊曼看在眼中,又發現『組織』這邊和皇城司牽扯不清,設身處地想一想,站在他的角度,你會怎麼做?」
王從善明白了:「你是說,蘇萊曼想徹底掌控「組織」,再和朝廷談判?」
「不錯!」
狄進頜首:「蘇萊曼已經看出來,『組織」的長生之路與世俗的權力欲望,既相互聯繫,又彼此衝突,即便他願意慢慢等待,等到順利接替『司命』的位置,也沒辦法改變大多數成員的想法,
畢竟『司命」只是精神領袖,沒有生殺大權的控制——」
「因此這位「司靈」才要反!」
「他的動機,不是要提前當上『司命』,而是他根本不想當『司命』這種精神領袖,他要將『組織』的力量納為己用,到時候無論是和朝廷談判,還是回歸黑衣汗國,至少都有了一定的資格!」
「說得再直接些,這個來自黑衣汗國的西域人,根本不認同你們長生法的理念,他渴望世俗的力量!」
「你師父偏愛於他,或許一葉障目,看不出來,你很嫉妒這位師兄吧?難道就不能從一些蛛絲馬跡中,得到相關的線索?」
王從善眼皮顫抖著,眼珠滴溜溜轉動,不知回憶起了什麼,自言自語:「是了—-是了—————他早就有過試探,要『組織」進一步占據皇城司,得到朝廷的認可,師父否定了他的建議,卻沒有懷疑過他的用意?師父,你一味偏私,實在糊塗啊!糊塗啊!!」
狄進等他發泄完,接著道:「現在理清了『司靈』蘇萊曼的動機,再來看第二場,你還覺得『屠蘇』是為了接歐陽春回『組織』,發動的叛亂麼?」
王從善呻吟著道:「『屠蘇』不是蘇萊曼的心腹,而是朝廷派來的人?」」
「是的!那個子手,極有可能是朝廷派入『組織』的臥底!」
狄進道:「畢竟太宗和真宗兩朝,其實也都在追查你們,表面上是沒有什麼收穫,但實際上兩場叛亂,對於『組織』造成的衝擊十分嚴重,三代『司命」直接身死,你這位四代「司命」容顏盡毀,不得不遠去西域,十年才歸來———」
王從善終於動搖了:「如果『屠蘇」真是朝廷的人,那麼天禧二年,他對我師父下手,就是朝廷的命令?滅口——·真如你所言,是為了滅口?「」
狄進道:「起死回生如果是真的,先帝確實要渴望這等長生久視的神術了,可如果起死回生是一場鬧劇,那涉及到的相關人員,都得守口如瓶!」
王從善咬著牙道:「宮外帽妖作亂,人心惶惶,宮內起死回生,也是鬧劇?為什麼要這麼做?
弄這種鬧劇的意義何在?」
狄進上前一步,低聲道:「先帝授意,偽裝一場起死回生,正如上蒼授於天書一樣,也讓皇子擁有天命所歸的大義,以防駕崩後,太后效仿前唐,行武之事!」
王從善身軀猛地一震。
他並不愚蠢,也是經歷過那場天書降神的瘋狂歲月的,更知女主執政的敏感,馬上反應過來這真的是先帝能夠做出來的事情!
但接受了這點,不代表能接受「司命」的信譽崩塌,王從善不顧劇痛,猛然搖頭:「不」
不.—..起死回生不會是假的.—...即使.—·..即使師父配合先帝,偽造出皇子的神跡——..也沒必要欺騙我這位四代『司命」,世上有起死回生之人,還是宮中的皇子,未來的官家!」
狄進微微一笑,進行總結:「這就是往事的關鍵!令師為什麼要連你這位繼承者都騙,弄清楚這個緣由,當年的真相,就將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