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心學的路,蔣慶之的道
城南的一條小巷子,巷子幽幽,兩側牆壁上雜草或是青苔密布,看著頗為老舊。
唐順之和沈煉正在巷子裡的一家酒肆喝酒。
酒肆據聞從蒙元時傳承至今,屋裡的擺設大多都有百餘年的歷史,桌子上的包漿都能反光了。
掌柜一臉你愛吃不吃的模樣把一碟子干豆子擱在桌子上,順手用袖子擦拭了一下包漿的桌子,但在旁人看來,這廝更看重的是那些包漿。
「徐階想舉薦你為官。」等掌柜走後,沈煉舉杯喝了一口酒,「如今都察院那邊有了缺額,職位不低。徐階說了,若是你不願留京,也可去地方……」
唐順之夾了一片豆腐吃了,說道:「徐階如今在政事堂處境艱難,他舉薦我看似好意,可卻是想把我心學拉到他的身邊,為其所用。」
沈煉一怔,「徐階與嚴黨不同……」
「權力之前,並無什麼不同。」唐順之很少吃肉,不是吃不起,而是自我約束。他從豆腐炒肉中挑了些豆腐在碗中,沈煉一看,豆腐們竟然排列有序,恍若軍陣。
「誰都知曉徐階與嚴黨遲早會爆發衝突,嚴黨乃是當今朝堂公敵,我輩當共擊之。」沈煉蹙眉,「若是能與徐階並肩,對我心學發展也大有裨益。」
唐順之抿了一口酒水,「我知伱對嚴嵩父子不滿,覺著嚴黨把持朝堂,誤國誤民可對?」
沈煉點頭,眼中有厲色,「若是有機會,我粉身碎骨也要把嚴嵩父子拉下來。」
歷史上他壯志未酬,卻被嚴嵩父子反手拍死。
「你可曾想過,若是嚴嵩父子倒台了,誰上來執政?徐階!」唐順之把幾塊豆腐換了個位置,又是一種陣法,「徐階上位會如何?是聽從士大夫們的呼聲,還是為陛下擋住那潮水般的攻訐?」
沈煉一怔,歷史上這廝以扳倒嚴嵩父子為己任,鍥而不捨。
「可那父子二人結黨營私,貪腐舞弊……乃是當今一大禍害啊!」
「徐階上台便清廉嗎?」唐順之搖搖頭,「人心難測。且徐階隱忍,此等人更多是為自己考慮。一旦他上台,定然會兩面討好,一邊討好帝王,一邊討好士大夫。」
沈煉默然,他不服,但卻不想再繼續辯駁下去,「你與蔣慶之交往密切後,變了許多。」
「純甫。」唐順之放下筷子,看了一眼自己擺的新陣法,「心學這些年發展的不錯,你有功。
先生在時曾說知行合一,深層次的見解不說。就說我心學的宗旨為何?先生當年破寧王叛軍,後來數度鎮壓一方,身隕於凱旋歸鄉路上。
這一生,先生知而行之,可為我被表率。可先生去後,心學做了什麼?」
「我等推廣心學不遺餘力……」
「先生一旦出仕,做了什麼?」
「……」
「為國為民,不遺餘力!」唐順之眼中有責怪之意,「可這些年心學中人卻沉迷於高談闊論,沉迷於辯駁,只知曉說,卻不知行。這可是先生本意?」
沈煉說道:「當今朝堂嚴黨獨大,我等不得一展抱負。」
「你如何知曉自己的抱負便能利國利民?」唐順之溫和問道。
「我等一心為國……」
唐順之壓壓手,嘆道:「儒家也是這般說的,說是一心為國,可這裡……」他指指心口,「滿嘴仁義道德,所行卻皆是為了自己牟利。」
沈煉苦笑,「看來長威伯對你的影響不小。」
「那是個妙哉!」唐順之微笑道:「我今日請你來,便是想通過你告知心學諸人。此後我心學當全力襄助墨家。」
沈煉幾乎把酒杯打翻了,「你說什麼?襄助墨家?」
唐順之緩緩吃著豆腐,「當下大勢你可看出來了?所謂嚴黨,乃是陛下設於自己與士大夫之間的一堵牆。陛下本意是把雙方隔離開來,為大局隱忍。可這兩年陛下在漸漸走出西苑。隨之而來的必然是與士大夫們的衝突。」
他看著沈煉,「這場衝突的勝敗將會決定大明的國祚走向。而我,站墨家,站蔣慶之。這不是私心,而是我看到了墨家的未來。」
他夾起一塊豆腐吃了,「長威伯可曾爭權奪利?可曾結黨營私?不曾。他想用墨家機械之術為大明軍隊打造出無上神兵。可那些人為此做了什麼?」
「他們在拼死阻截。這是公心?」唐順之冷冷的道:「為了所謂的儒家,為了所謂的什麼道,他們寧可大明永世沉淪!這等所謂的道,乃是世間至污之物。他們卻奉之為至寶。可恥,可鄙!」
沈煉默然。
「我知曉心學種中有不少人捲入了這場紛爭之中,比如說徐階。」唐順之緩緩說道:「告訴他們,先生臨去前曾說,此心光明,夫復何言。
我希望他們臨去之前也能有這份從容與坦然,而不是看著家中萬貫家財而唏噓人死了卻沒用完。」
唐順之起身,沈煉抬頭,「心學內部對墨家並不看好,且覺著墨家的道與我心學的道格格不入。」
「道是什麼?」唐順之說道:「道便是日常萬物,道便是為這個天下萬民做些什麼。先生說了許多,我自己也有些領悟,今日便贈給你。」
唐順之停頓了一下,說:「人心本私,所謂道,便是給私心頗重的世人一個目標。而這個目標必須能讓人心悅誠服,讓人心甘情願奉獻。」
他看著沈煉,一字一吐,「這個道從不是學識,也不是什麼頓悟,而是……為國為民!」
唐順之走了,沈煉在酒肆里坐了許久,酒水喝了一壺又一壺,最終大醉。他踉蹌著走出酒肆,一邊走一邊笑。
「為國為民,除掉嚴黨不就是為國為民嗎?」
「知行合一,我輩被打壓如此,哪有行的機會?」
「心學,心學當興!」
……
「荊川先生就不怕被心學排斥?」
唐順之此刻就在伯府,坦然把自己的決定告知了蔣慶之。
「心動就行動。」唐順之笑道:「若是左思右想,或是權衡利弊,遲早會淪為利益的奴隸。」
此人果真灑脫,且通透……蔣慶之心中佩服之極,「心學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恕我直言,聲音不小,可卻大多只是聲音罷了。」
「只說不做,卻大言不慚說什麼知行合一。」唐順之嘆道:「我這些年在家中幽居,讀書練武之餘,也曾想過心學當下的局面。看似在儒家中另闢蹊徑,可漸漸的卻又走了儒家的老路。」
「沈煉有才,不過卻鑽了牛角尖。」蔣慶之笑道,徐渭曾給他說過沈煉的事兒,在蔣慶之看來,沈煉便是一個不得重用,有些憤世嫉俗的才子。
「他多次給嚴世蕃沒臉,看似大義凌然,可真正做事的人,從不會這等衝動行事。」唐順之贊同蔣慶之對沈煉的看法,「去做自己該做之事,為自己心中的道默然行事。而不是放浪不羈。」
羞辱嚴世蕃不能為大明帶來一絲好處,反而給自己帶來災禍,這樣的沈煉說實話,在蔣慶之眼中不及徐渭十分之一。
「徐階對你暗藏不滿。」唐順之說道,「此人善隱忍,所謀甚大。」
「他若是為國為民也就罷了,可真正為國為民之人,不會是他!」蔣慶之的態度之篤定,讓唐順之也頗為驚訝。
「那你說說此人如何?」
點評一位閣老,說實話,蔣慶之這個年紀沒資格。
但唐順之卻知曉蔣慶之眼光了得,而徐階在心學內部影響力不小,自從入閣後,甚至隱隱有成為心學旗幟的味兒。
故而他想聽聽蔣慶之對徐階的看法。
蔣慶之說道:「徐階此人前半生磊落。」
這一點沒有人能否認。
「可世人卻忘記了,只要是人,他就會變。」蔣慶之嘆道:「當年的嚴嵩也曾是熱血男兒,可如今的他,卻成了人人喊打的佞臣。」
「你的意思是說,徐階此後會成佞臣?」
「不只是佞臣。」歷史上的徐階上位後,天下士林瘋狂為他叫好,喊666,幾乎如司馬光從洛陽返京的那一刻差不多,萬眾矚目啊!
可徐階幹了什麼?
他拉下了嚴嵩父子,也拉下了擋在道爺和士大夫們之間的那堵隔離牆。
徐階開始嘗試做那堵牆,他兩面討好,試圖騎牆,最終卻被海瑞給揭開了老底。
徐階為相期間,徐氏在當地兼併土地不遺餘力,收受各種好處更是多不勝數。
這位在士林中名聲頗好的閣老,暗地裡竟然比特麼嚴嵩父子還貪婪。
蔣慶之說道:「荊川先生,人隱忍久了就會那個啥……」,蔣慶之指指腦子,「會憋出毛病來。一朝得勢,他會做出什麼事兒來,說實話,我也不知,但想來……會令世人瞠目結舌。」
唐順之撇開這個話題,「此事且看吧!如今我就等著看你那個能利國利民的寶貝,何時能做出來?我可能先睹為快?」
提及此事,這位心學巨擘竟然失去了尋常心,蔣慶之莞爾,「那東西一旦面世,荊川先生,當下的軍隊將會脫胎換骨!」
唐順之悚然而驚,「果真如此,那當得起利國利民之說。」
「伯爺。」富城進來,「錦衣衛那邊查到了些東西,說是需傳喚石頭。」
蔣慶之冷冷的道:「陸炳什麼意思?」
富城說道:「老奴問了幾句,錦衣衛來人說,公事公辦。」
唐順之說道:「此事其實並非找不到法子。」
「哦!荊川先生請說。」蔣慶之說道。
唐順之曾為官,人又聰明絕頂,笑道:「比如說錯手,或是被迫……但目擊者最為重要,一旦被脅迫改口,貴仆怕是難逃一劫。」
富城說道:「事發後,伯爺馬上就留下了那些潑皮。」
「慶之……」唐順之看著蔣慶之,「你我果然是心意相通啊!」
知己難得,唐順之不禁大笑起來,內心歡喜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