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發生的事,楊璇一直能聽見。
但她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命令解全停止這麼做。
她只是伏在馬背上,雙手緊握馬韁,不斷壓榨著跨下戰馬的體力,加快速度。
她不能停。
作為這支騎兵的主帥,她一旦停下來了,所有人都會停下來。
跑!只有跑!
帶著倖存的騎兵們逃出生天,帶這些兄弟們跑回襄平城!
月色下的鬼臉更顯猙獰,面具的孔洞之中,隱隱約約能看到兩行晶瑩的淚水流淌而過。
「駕!駕!駕!」
。。。。。。
解全高聲呼喊著,瘋狂抽打手中馬鞭。
當戰馬的速度達到極致時,他放下馬鞭,轉而雙手握住手中長刀。
解氏三兄弟,從微末起追隨大帥,一路南征北戰。
老大解全,是大帥的心腹愛將。
老三解明,更是護國軍中最年輕的校尉。
唯有他解全,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在小姐身旁當一副將。
但解全對此無怨無悔,副將已經很好了,那可是親信之人才能擔當的職位,大帥是相信自己的。
楊家兩代人不負他,他也絕不負楊家!
還有奉王……
在未見過李徹之前,解全根本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王侯會在乎子民軍卒的生死。
然而李徹不同,解全雖然不會說,但李徹所做之事,他都看在眼裡。
為這樣的王爺盡忠,不丟人!
解全哈哈大笑,任憑夜風灌入口中,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具甲騎兵。
皮室軍,好大的威風!
可汗近衛又如何?關外第一鐵騎有如何?
且看我解全,破陣!
轟——
解全一頭闖進皮室軍之中,手中大刀揮出的同時,胯下戰馬也發出一陣嘶鳴。
刀鋒角度刁鑽,順著一名具甲騎士頭盔縫隙落下,一顆好大的頭顱高高拋起。
解全大笑一聲,夾緊瘋狂扭擺的戰馬腹部。
一騎從側面衝來,徑直撞在戰馬的側方。
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解全連人帶馬撞飛了出去,戰馬一陣嘶鳴,解全更是喉頭一甜。
落在地面上,解全只覺得全身疼痛難忍,似乎骨頭一寸寸斷掉了一般。
眼看著身旁掉落的大刀,解全拼盡全力想要伸手握住,身體卻如同灌鉛一般不得寸進。
「果然,我太弱了。」解全釋懷地笑了,「不如大哥、三弟。」
就在此時,耳邊突兀傳來熟悉的聲音:
「解將軍,我等來也!」
解全強忍疼痛,向側後方看去。
二百精騎如同離弦之箭,猛撲向敵軍的具甲騎兵。
他們的眼中燃燒著決死的光芒,手中的兵器在月光下閃爍著寒芒。
一時間,金屬撞擊聲、戰馬的嘶鳴聲和戰士們的怒吼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悲壯的北地戰歌。
騎兵們不顧一切地衝殺著,長矛和重劍不斷砍在敵人的盔甲上。
然而,只是激起片片火星。
具甲騎兵太強大了,裝備精良,訓練有素。
騎兵們雖然英勇無比,但面對數量和裝備上的劣勢,還是逐漸陷入了絕境。
「啊啊啊!!!」解全怒吼一聲,握住手邊長刀,拼著一股血勇從地面上站起。
轟——
未等他衝過去,一匹戰馬忽然擋住了他的去路。
馬上的契丹騎士只是輕輕一腳,解全倒在地上嘔血不止。
再抬起頭時,一把騎槍已經架在了脖子上。
「別動。」契丹騎士淡淡說道。
解全怒道:「你是誰?」
他看出,這名騎士的盔甲樣式和其他皮室軍不同,似乎更加精美,上面還有各種花紋。
「左皮室軍詳穩統領,哈勒汗。」騎士緩緩道。
解全瞳孔一縮。
詳穩統領!
皮室軍選契丹諸部精為親軍,以親信大臣統帥,有左、右、南、北四皮室詳穩司,號稱四皮室,各設詳穩統領。
詳穩統領,便是皮室軍中最高的統帥了,是耶律和心腹中的心腹。
此次跟著契丹軍過來的,竟是一位統領嗎?
「莫要掙扎了,且看吧。」哈勒汗開口道,「你的身體已經動不了了。」
解全赫然驚醒,向戰場上看去。
一位位護國軍騎兵倒下,鮮血染紅了腳下的一片土地。
這些精騎已經算是重騎兵了,但在成建制的具甲騎兵面前,依然如同小孩面對大人一般,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最終,二百精騎全部壯烈犧牲,沒有一人退縮,沒有一人投降。
當最後一縷生命的氣息從最後一位騎兵的身體中消散,戰場上只剩下皮室軍的具甲騎兵。
他們沉默地站立在滿地的屍體和破碎的兵器中,望著已經跑遠的楊璇帶領的剩餘騎兵,沒有再追擊。
「呼......」哈勒汗深嘆一口氣,看向身下的解全,「今日方知,慶國竟也有如此多的慷慨悲歌之猛士。」
解全紅著眼睛,嗤笑一聲:「狗蠻子,瞎了你的狗眼,大爺們根本不是大慶人!」
「哦?」哈勒汗倒也不氣惱,仍保持著風度,「敢問閣下是?」
「我等皆是奉國之人,大奉護國軍!」解全緊緊咬著牙,眼中似有血淚即將奪眶而出,「今日之仇,奉王殿下必百倍報之!」
護國軍,護衛的不是大慶,而是奉國。
哈勒汗沉默著思考了片刻,恭敬地一拱手:「受教了。」
隨即向身後的騎兵命令道:「把他押下去,好生看管,莫要缺了吃食。」
解全哪裡肯從,拼死掙扎。
如今一同斷後的兄弟皆死,只剩下自己一人,他也不想苟活。
剛準備張口開罵,眼前驟然一黑,昏死過去。
哈勒汗擺了擺手,自有騎兵將解安帶走。
哈勒汗獨自騎馬,向前踱了幾步,看著夜色中襄平城的輪廓,又看向城頭飄揚的旗幟。
雖然看不清,但哈勒汗知道,旗幟上寫的字是『奉』字。
他喟嘆一聲:「奉國......奉王嗎?」
「大汗啊大汗,如此敵人,怎麼可能是區區一仗就能打敗的?」
「前有室韋,後有奉國,天不向我大遼啊!!!」
。。。。。。
另一邊,楊璇帶領剩餘的騎兵一路亡命狂奔,絲毫不敢停歇地回到了襄平城。
城內士卒早就聽聞了動靜,看清楚了楊璇的面容,連忙開門迎接。
陳平之領著眾人來接,看到楊璇身側沒有解全的身影,頓時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解安看到楊璇,先是鬆了口氣。
又看到狼狽不堪的騎兵們,心中一痛:「怎麼就回來這麼點人?」
八百騎兵在亂軍中損失了二百人,撤退時又折了幾十人,加上斷後的二百餘騎。
此刻順利回到襄平城的,不過三百。
楊璇踉踉蹌蹌地走到解安面前,緩緩摘下面甲,露出一張憔悴而悲傷的臉。
隨即雙膝一軟,猛然向地上跪倒。
解安連忙扶住楊璇:「小姐,你沒事吧?」
「全哥,全哥他......」楊璇聲音哽咽。
解安頓時如遭雷擊,猛然向隊伍里看去,竟沒看到解全的身影。
一旁的解明仿佛也意識到了什麼,急匆匆地直奔人群:
「二哥?二哥!」
騎兵們垂著腦袋,任由解明拉來拉去,沉默不語。
陳平之退到後面,沒有出言安慰。
經過戰火洗禮之人最清楚,生離死別無需安慰,因為無用。
這種傷痛,只能藏在心中,靠時間來止痛。
親人手足的離去不是一時的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濕。
陳平之看向城門,雖然間隔很遠,但他仿佛也聽到了契丹營地的混亂和悲鳴。
夜襲無疑是成功的,但代價呢?
身為主帥,陳平之心知顧念感情乃是大忌。
但身為戰友,他又很難不為兄弟同袍的離去而悲傷。
更何況,他們是為了完成自己的計謀而死的。
陳平之望向天空。
天邊透出一絲光亮,晨曦隱匿在雲朵之間。
「少帥,快些吧,請再快些吧!」
。。。。。。
「呼——」
李徹從睡夢中驚醒,看向天邊晨曦,心中有些戚戚。
「殿下,怎麼了?」在帳外值守的秋白開口問道。
「無事。」李徹揉了揉太陽穴,「什麼時辰了?」
「回殿下,已經是寅時了。」
此時已經是初夏,東北的夏天天亮很早,大約四點多鐘就開始漸亮了。
李徹睡意全無,從帳篷中走出,聽著樹林中傳來的蟬鳴,怎麼都平靜不下來。
剛剛似乎做了個不好的夢,夢中具體何事已記不得了。
「秋白,你去睡一會兒吧,今日我們早點出發。」
「啊?」秋白一陣錯愕,「殿下,咱們已經是急行軍了,再加快速度,怕是扛不住啊。」
從開戰到現在,寧古軍也沒好好修整過,不是行軍就是藏匿在深山老林中。
若是不顧一切趕路,就是到了也是疲憊之師。
「也罷。」李徹無奈道,「我只是心神不安,早一日到達,也能早安心一日。」
「那......就再早出發半個時辰?」秋白小心問道。
李徹緩緩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