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磐不肯求饒。
當面具揭開,撕破臉皮,當蕭延年又變回了從前的蕭延年,阿磐也就變回了從前的那個阿磐了。
從前的阿磐不敢求蕭延年一句,從前的阿磐也處處打著蕭延的烙印。
譬如那一句,「不能自救,就自行了斷,求人?求人是最無用的。」
這一句就使她再也不敢開口求人了,哪怕後來有了那句「不能求王父,但你可以求謝玄」,哪怕有了這樣的話,也不能輕易改變那已經刻入她肌骨的教導了。
那樣的教導是無形的,也是致命的。
因而不求。
從前那人給她一片芭蕉葉,如今那人用一根袍帶便縛住了她的手。
從前她走在前面,如今走在後頭,好似誰走在前面,誰就掌握了主動權。
但再若深究,阿磐在蕭延年面前何時又掌握過主動權呢?
蕭延年霸道也好,狠厲也好,溫柔也好,他們二人之間全然都是由著蕭延年來主導的。
他是主人。
好與不好,都是他說了算。
她在蕭延年面前不過是個任他把玩逗弄的小貓小狗,僅此罷了。
那人不騎馬,他的近衛侍者便也都不好騎馬,因而也就一路跟在後頭,隔著五六丈遠,又在這谷底拉出了長長的一溜隊伍來。
范存孝一路勸著,「主人有傷,還是上馬吧。」
那人不開金口,依舊大步往前。那人腿長,也因了生氣走得飛快。
范存孝這便又勸,「師妹看起來臉色不好,主人和師妹還是一起上馬吧。」
那人依舊不肯,也依舊牽著袍帶疾行,牽得她踉踉蹌蹌,跌跌撞撞。
這南國的山水到底有多麼壯闊,這不見盡頭的青山到底有多麼綿長,這一條蜿蜒曲折的山路到底又有多麼漫長,如今,她在那人的束縛與牽引下,正一寸寸地丈量。
夜裡只看得見黑壓壓的一片山頭,那山裡的巨石與樹影如同鬼魅,而今在日光下全都現出了原形。
叫了一晚上的夜梟和走獸駭得人頭皮發麻,此時也都不知被這人聲馬聲驚得躲到哪裡去了,總之不聞鳥聲,也都不見了動靜。
一夜奔波,不曾合眼,如今心灰意冷,頭重腳輕。
三月余的身孕走得她小腹發緊,腳底酸脹,可那袍帶束著她,迫得她不敢慢下,不敢拖磨。
但凡慢一些,拖磨一回,就定要在這亂石密布的谷地摔個跟頭。
阿磐不怕摔跟頭,摔跟頭有什麼可怕的,摔到了爬起來便是,可孩子怕啊,真怕摔壞了腹中的孩子啊。
山高水闊,步履艱難。
心如槁木,黯然魂消。
人在這巍峨的山間,顯得當真渺小啊,渺小的實在不值一提。
恍恍惚惚地跟著蕭延年走,絆倒了便爬起來,爬起來繼續走。
鞋履掉了一隻,掉了也來不及去撿,由著那裸露的小足踏著枯葉,踩折蘭草,碾碎薜荔,一腳踏進溪流,濺起的水珠在日光下泛出清潤的流光,宿莽在袍擺兀然拂出跌宕的模樣。
若能踩上厚實的落葉還好,但到底也避無可避地踩上了一地的礫石。
那人沒有停,她也沒有喊一聲。
霍地扎了一下,扎出一道大口子,扎出了一腳的血來,也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顛仆摔倒,那也不求。
倉皇走著,另一隻鞋履也快要掉了。
腳尖蜷著繃著,不敢踩實了大地,可這山間的谷底,路可當真難走啊。
虎刺劃破了她的裙袍,鉤藤擦傷了她的腳背,踩過的石頭被足底的血染上了一層通紅的顏色,一張臉卻白得像個鬼。
真想就這麼倒在地上,好好地躺一躺,好好地睡上一覺啊,可腕間的袍帶迫得她只能往前,往前,一刻也不停地往前。
是范存孝先看見了那一道道的血,因而呼了一聲,「師妹受傷了!」
那人驀地一頓,片刻後回了頭,居高臨下地望她,神情複雜得難以分辨。
那凝脂的白袍不曾束上大帶,愈發襯得他似這南國的閒雲野鶴,然只有阿磐知道,蕭延年的底色到底是什麼。
僵了那麼許久,那人的目光便在她淌血的小足上逗留了那麼許久。
阿磐想起最初在雪裡赤腳進了蕭延年的馬車,那人亦是一樣凝著她露出的小足微微出神。
她還記得那雙赤著的腳在小銅爐的烘烤下緩出血色,蒙上了一層淡瀧瀧的粉。
那時她臉一紅,連忙把小足藏進大氅。
如今卻沒什麼好臉紅的,如今不願在他面前示弱,不願做他口中那個「卑賤的美人」,亦更不願「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
因而就在那人的凝視下,緩了口氣爬起身來,爬起身來,復又磕絆在地上。
阿磐不怕摔,不怕磕傷胳臂,也不怕廢了這一雙腳,心頭戚戚,唯怕腹中的孩子因了這一遭,因了她的蠢笨無用,再一次離她而去。
那人到底不曾再迫她起身,只問一句,「還走嗎?」
沒有折辱,沒有打罵,就這麼稀鬆平常地問她一句,走與不走,全都在她。
不管他問的到底是什麼,問的是眼下走不走,還是問以後還走不走,也許他一句話問的是這兩樁事。
然而這兩樁事,歸根到底也都是同一件事。
看似要她自己抉擇,實則一點兒抉擇的餘地也都沒有啊。
想收回手來去捂一捂住肚子,去安撫一下她的孩子。
然而袍帶被那人扯著,拽著,拉得直直的,緊緊的,她收不回那一雙手來。
她不回話,不回一句叫他滿意的答案,他是決然不肯鬆開手的。
不鬆手,也不會放開。
她真是走不動了,也當真不願再走了。
她想,一個透明的人,跳樑小丑一樣,還再折騰些什麼呢?
心中怏怏,眸中黯然,到底是輕聲回了話,「不走了。」
罷了。
不走了。
再走孩子就沒有了。
鼻尖泛酸,不敢淌下淚來。
不走了。
再也不走了。
那人微微點頭,長長地嘆氣。
手中的袍帶微微一松,徐徐上前,俯下了身來。
他溫聲說話,一如從前。
他說,「好,不走了。」
阿磐神思恍惚著,她想,他傾身上前,又是要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