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色一白,阿磐兀然明白了什麼。
難怪,難怪這數月都不曾再來癸水。
原先以為是因了南方雨多濕氣重,一雙小足又常泡水中,因而水土不服,引起身子不適,這才不曾來癸水。
如今才恍然意識到,原是自己已經有了身孕。
她回想起那個來田莊的前夜,那夜曾進中軍大帳侍奉,也就是在那一夜,謝玄曾待她十分溫柔。
因了寒疾的緣故,他一向在用藥時急迫粗暴,那樣的溫柔是極少有的。
正因了少有,她才尤其深刻。
算算日子,就是那一夜才有的。
也不知他的寒疾如今怎樣了,這數月到底是過去了,他不捨得雲姜,大約也還會再尋旁的藥草吧。
阿磐一顆心焦躁著,火急火燎的,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再等不得了,也再不能等下去了。
真想為她的大人生個孩子,可這個孩子來得也真不是時候啊。
蕭延年怎會許她在這南地的田莊裡生下謝玄的孩子呢?
庖人猶立一旁,那魚湯也猶在食案上冒著騰騰裊裊的白氣,奶白的湯里泛著一圈圈微黃的油花,原本也是色香俱全。
庖人問,「蕭姑娘怎麼了?不喜歡,還是有什麼不適?」
若前腳說了不適,後腳就會有人來把脈問診了。
阿磐壓下翻腸攪肚,連忙道了一句,「只是從前沒吃過這種做法,聞起來覺得有些奇怪。」
她忍著噁心吃了條魚尾巴,又忍著噁心喝了幾口魚湯。
她還沒有想好怎麼辦,便裝作什麼都沒有。
好在她原本腰身纖細,田莊的袍子又鬆軟寬大,至少有數月是瞧不出身形的。
喝完魚湯,庖人收拾妥當便退下了。
阿磐坐正身子,從蓆子底下取出了她的木蘭枝。
來時曾把木蘭枝小心地藏在蓆子底下,只在里外都沒有人了,才敢拿出來好好地瞧上一眼。
還好從魏營出來時,她披頭跣足,兩手空空,看起來一副死去活來的鬼樣子,哪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因此這塊木蘭枝,也就無人當回事。
不看覺得空蕩蕩的,看了卻又睹物思人。
她怎會不記得第一個孩子是怎麼沒有的,也怎會忘記那碎骨子曾把小腹絞得有多疼啊。
她記得某一個平明,就在邶宮的窗邊花下,她曾引著謝玄的手覆住自己的腰身,又由著腰身滑至小腹。
她曾滿含希望地告訴謝玄,「這裡,會有大人的孩子。」
她記得謝玄那修長的指骨根根分明,乾乾淨淨,在她的小腹上溫柔游移,那寸許之地便被那手啊覆得熱乎乎的。
她記得那金相玉質的人舒眉軟眼地應了一聲,他說,「好。」
因而你瞧,謝玄是想要一個孩子的。
忍不住暗暗嘆了一聲,她想,若是謝玄就在這裡,那該多好啊。
若他就在這裡,她定要好好地問一問,「大人,想要這個孩子嗎?」
他若要,她便定要好好地生下來。
他若不要......他若不要的話,那......那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阿磐佯作什麼事兒都不曾有,外頭的人也都一樣如尋常。
該來的人來,該值守的值守,該幹什麼的也都照樣幹什麼,田莊清清靜靜,安安穩穩的。
若說歲月靜好,大抵也正是這幅模樣吧。
原本那懨懨的人,那懨懨的身子,不得不好生打起精神來,盤算著一切出路。
她覺得那繡花針厲害。
繡花針是千機門獨有的暗器,因了針身十分輕便細小的緣故,藏在身上極難被人察覺。
你想啊,要是會了這使繡花針的好功夫,就先下藥放倒蕭延年,再下藥放倒黑衣侍者,她偷一匹馬就能跑。
若是黑衣侍者不肯喝藥,抑或雖有一撥人倒了,但還有一撥人沒命地追來。
旦要會使這繡花針,她直接就在馬背上歘欻欻地往後甩,那逃出生天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
因而,阿磐去巴結蕭延年。
為做到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她給蕭延年繡起了帕子。
蕭延年想要繡什麼,她一樣也沒有不依的。他要芭蕉葉,就給他繡芭蕉葉,依他。
「好好好。」
除了帕子,他還要一雙鞋墊,鞋墊就鞋墊,依他。
「哎哎哎。」
就藉此機會,在那人跟前穿針走線,水到渠成地提到了繡花針的事。
「欸?我在門中許久,竟不知這繡花針還有許多妙處呢。主人偏心,怎麼教了旁人,卻不教我。」
那人笑,「這有什麼好學的。」
阿磐便纏著他,帕子放在一旁,親昵地去晃那人手臂,「教教我嘛,教教我嘛。」
那人的手臂正支在膝頭,被她晃得全身都要動起來了,「你以後都在我身邊,還學那些幹什麼。」
阿磐笑眯眯的,「我如今上進了,這不是好事兒嗎?再說我好奇呀,這么小小的一枚針,怎麼就能飛出去呢?也太有意思了。」
那人輕笑了一聲,看起來十分不可思議,「你上進了?」
他還瞧不起人呢。
阿磐狗腿子似的給他斟茶,「是啊是啊,知恥而後勇,總是好事,我從前許多本事不也都是主人教的。」
說著話,還裝模作樣地作了一揖,「主人也是先生,先生教我。」
只要能學了這門手藝,叫先生有什麼了不得,哪怕叫他「父親」也沒什麼關係。
這時候她的臉皮可厚著呢。
那人不肯,竟然連一點兒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不教。」
什麼人這是。
不教拉倒。
阿磐卻也並不翻臉,這一招不行,那就再想旁的招數。
總之是要趕緊走,趕在蕭延年知道她有孕前趕緊地離開。
還要再想法子啊,再想出許許多多的法子來。
她最拿手的就是那些生在山裡的毒了。
你想啊,用不了暗器,那就索性把他們全都放倒在田莊。
在膳食中下毒也罷,在酒里下毒也罷,只要天時地利,隨時不都能下毒嗎?
阿磐又開始上山,打著摘梅子的名號去山上找毒。
這稻田外的山上就有不少野生的梅子,上一回去的時候還見過,那時候怕酸,看都不會多看一眼,如今卻就惦記著那一口酸味兒。
蕭延年見她氣色不好,原不許她去。
然她心裡都要急死了,哪兒還能攔得住呢。
美其名曰,要為主人做梅干,還要釀青梅酒。
說梅干好吃啊,她從前在靈壽老家時常跟著養母一起做杏干,桃干,還要做榛子餅,不信主人就等著嘗嘗。
還說青梅酒也好喝啊,她從前在靈壽老家時常跟著養母一起釀果酒,什麼梨子酒啊,什麼野棗酒啊,什麼花椒酒啊,好喝極了呢。
還說這南方的夏天呀太悶熱啦,那些暗中站崗的師兄們多辛苦啊,要是有了這青梅酒解解暑氣,那才好呢!
撒一聲嬌,說一句好聽的話,蕭延年就得依了她,一行人也就得屁顛屁顛兒地跟著一起走。
摘來了梅子,也趁旁人不備,在袍袖裡藏了不少川烏子。
川烏子與羊踟躅差不多,一樣能麻痹人的經絡,食之往往眩暈昏厥。
若是量大,少則數時,多則半日,是醒不過來的。
梅子洗淨晾乾,用糖醃製,悶上數日,十分解饞。
酒也都釀上了,一釀就是七八壇,密封好了,埋在樹下,有個七八日的工夫就能喝上了。
這日子是越過越有盼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