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不知這時候的蕭延年在想什麼,但他必定十分得意。
他是最高明的棋手,早於暗處布置了一張滔天的密網。
這張網裡都是千機門裡出來的細作,殺手和暗樁。
也早在她入門之前就已滲透魏國各處,為他籌謀布局妥當。
這張細作網運作已久,沒有十年往上的工夫,根本不能成事。
可惜這些暗樁里,無一人能近得了魏王父的身。
因而中山國破之後,他便尋了通關文牒,扮作問藥的布衣,四下去尋找能近身謝玄的人。
他要找一個美人。
一個世間少有的美人。
他可真是個幸運的人吶,一個亡國之君,非但沒有死,竟還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她。
一個曾侍奉過魏王父三日的,一個這世間都少見的美人。
他親手鍛刀。
鍛造了一把專用來迷惑刺殺謝玄的美人刀。
他大抵從不曾指望這把刀親自動手,只需這把刀靠近謝玄,只需能靠近謝玄,不需她親自動手,他自有辦法要了謝玄的命。
這把刀不堪大用,但也到底全了他的目的。
就似這回,木蘭毒殺。
他怎能不得意呢?
既毒殺謝玄,又毀了一顆死棋。
他一旁還立著旁人,一樣的斗笠布袍,一樣也看不清眼睛。
一人是陸商,一個不認得。
一人說,「可惜不是鴆毒,不然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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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人說,「死棋沒什麼可看,主人該走了。」
阿磐聽不見,但看得懂唇語。
便是這唇語,也是蕭延年所教。
那人鶴然立在人群之中,並沒有啟唇說話,沒有動手,但也並沒有走。
他大抵十分滿意她的現狀,大抵也想好好地欣賞一顆死棋的結局。
毀了阿磐,他做到了。
魏人把這城門圍得嚴嚴實實,暗處必定也如邶君獻國當日,布下了重重的伏兵。
然他們可曾想過,那背後布局的棋手,已經就在這圍觀的人群之中了?
身子凌空晃蕩著,只憑腕間那七八道的繩索,活生生就似整個身子都要皮肉分離,要從這腕間斷開,斷開,然後從這四丈余高的地方摔將下去。
五月初的日光曬得她口乾舌燥,這一身的傷啊也被這日頭烤得燒灼起來,而那從心口冒出的寒意,經了五臟六腑,沿著這一條條的經絡,抵達了每一寸的肌骨。
半昏半死的,恍恍惚惚,也不知到底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只是閉上眸子,再不去看人群里的主人。
也不知到底過了有多久,好似從晌午到了日斜,這日光總沒有那麼強了,忽聽見有人失聲驚叫,「停車!停車!」
繼而有人勒馬,就在這馬的嘶叫聲里,阿磐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那是什麼人?怎麼這副模樣?」
用盡力氣抬眸望去,看見趙媼倉皇下了馬車,仔細盯著她辨認,片刻拍著大腿叫道,「啊呀!衛美人!」
那一向富態紅潤的臉急惶惶慘白白,拼了命地往前擠,「這.....這是怎麼......哎呀!我還沒出城呢,怎麼就......怎麼就把人吊起來了啊!」
她就似個無頭的蚊蠅,肥碩的身子四處衝撞,就在人群里到處去求那些披堅執銳的人,「軍爺!快放人下來!軍爺!快放人下來啊!」
「老天爺啊!一雙手會廢掉啊!」
「她會沒命的!她會沒命的啊!」
阿磐心頭泛酸,真想告訴趙媼,她已是必死,實在不必再費心了。
有人拔出大刀喝,逼得趙媼後退幾步,「幹什麼的!不要命了!」
趙媼急得團團轉,卻又不知到底該怎麼辦才好,額間鼻頭滲出的汗珠在日光下閃閃發光,只抓住前頭看起來算是個頭頭兒的人,沒頭沒尾地問,「王父可還在邶宮?快帶我去見王父!」
那頭頭一把將她推開,「你他娘的誰啊?」
趙媼急得一骨碌爬起來,「這是衛美人!這是王父的心尖尖兒啊!你們把她放下來!昨天還好好的人,她犯了什麼罪啊!」
那頭頭兒冷著臉嗤道,「死罪!你也敢管?」
趙媼如遭雷擊,怔忪呆在了原地,「衛美人......怎......麼會是死.......死罪呢?」
人群中見中庶長過來拉她,拽她,壓聲勸阻,「快走!你不要命了!」
趙媼喃喃道,「我......我要......我要去見王父......」
忽而堅定起來,拔腿就要往外沖,「我要去見王父!我要去見王父!」
中庶長一邊追一邊拉,「你不回大梁了?不給你兒娶親了?你給我回來!」
阿磐眼圈一紅,眼淚唰地一下就滾了下來。
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趙媼與中庶長一前一後,一肥一瘦,在人群中一點一點兒往外擠去。
她怎麼也想不到,臨了了,竟是趙媼在為她四下奔波。
而這時候的蕭延年,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當夜被從城門放下,帶到了崔老先生面前審訊。
審訊也就在譙樓裡頭。(譙樓,古代城門上建造的用以瞭望的樓,通常用於觀察和防禦,不僅具有軍事防禦的功能,還常用於報時,夜間敲鐘擊鼓以指示時間)
相比起邶宮,譙樓算得上是簡陋。
外頭看起來雖也雄偉壯觀,但因尋常多是用來指揮瞭望傳令,放置器械物資,也用來供守城軍士巡邏者遮風避雨休息之用,因此遠不能與邶宮作比。
阿磐鄉間長大,也是第一回進譙樓。
只知道是木構樓閣,面闊八九間,進深五六間,寬寬長長的一條大道,她也不知被人帶進了哪一間。
人啊,早就似一灘爛泥了。
腿腳啊,胳臂啊,什麼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下城門的第一件事,還是問起了王父來,「王......王父......可醒了......」
聲音嘶啞,形同鬼魅。
來人只是個尋常甲士,她不認得甲士,甲士也不清楚王父如今的境況,只道,「上頭的事,我們哪兒知道。」
一進門看見鄭姬,鄭姬既是謝玄的人,也能近處伺候,因而謝玄醒沒醒,鄭姬大約是知道的。
阿磐強撐著問起鄭姬,「王父......」
鄭姬立在那裡,眸光微動,朱唇輕啟,然而卻並沒有說什麼。
阿磐心頭一暗,愈發地難過,也愈發難過得喘不過氣來。
那......那謝玄大抵便是還沒有醒了。
譙樓裡頭燭火通明,黑壓壓的已經立了不少人。
有的認得,有的不認得,有的見過,大多沒見過,但見了她來,無不紛紛側目。
有甲士穿過人群去了主座回稟,「崔先生,人帶到了。」
架著她的甲士將她放在了適於審訊的地方,阿磐已經沒了知覺,來人把她怎麼放進殿內,她便怎樣癱在殿內,一動也不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