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把守那人半信半疑地推門去找人,不久周子胥紅著臉出來了,顯然已經吃醉了酒,「衛美人有什麼事?」
阿磐沖他笑,「周將軍,大人要把布防圖呈送長平侯,我不知大人放在何處,還請將軍與我一同去取。」
提布防圖,是因了布防圖十分重要,會把敵我雙方的部署、地形地貌、行軍線路標個清清楚楚。
這樣的好東西蕭延年想要,難道長平侯就不想要?
提長平侯,是因了眼前的便是長平侯的人,是誰的人,就聽誰的命,就按誰的吩咐辦事,就要維護誰的利益。
為長平侯好的事,這殿外把守的人定然又要放下幾分戒心。
阿磐說著話,便拉著周子胥往一旁走,藉機將謝玄的玉扳指塞進了周子胥手心。
周子胥非常聰明,他握著那枚玉扳指,立刻就明白了主君有難這樁事情。
這須臾的工夫,已心領神會,臉上的酒色已然褪去了五成,也笑著應道,「哦,原來主君是要布防圖。我確實知道主君放在何處,衛美人跟我去取便是。」
既是為長平侯取的,殿外守著的人不好再攔,卻只道了一句,「周將軍快去快回。」
阿磐跟著周子胥一同經了長廊,後頭的沙沙聲依舊不遠不近地跟著,不好多說什麼,阿磐只低低道了一句,「將軍快去搬救兵。」
到了偏殿拐角的時候,她望了周子胥一眼,轉身朝著正宮奔跑,很快就把後頭跟蹤的人引開了。
而周子胥乘機與她分道揚鑣,朝著宮門的方向奔去。
阿磐想,但願,但願周子胥能在伏兵動手前調來救兵,調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魏武卒。
也但願,但願春鄭二人的舞能暫時拖住長平侯,也拖住那藏身樑上的人。
心中想著,求著,祈禱著。
步搖甩著,搖著,前後晃蕩著。
手中抓著,提著,攥著寬大的裙袍。
踩著絲履的一雙小足疾疾地往正宮奔走。
她要在最短的時間裡去煮兩碗木蘭粥,再在最短的時間裡返回春深宮。
若沒有木蘭粥,便進不得大殿。
若周子胥一時搬不來救兵,她還能用自己的血肉為謝玄擋上一刀。
總之,要快!
最快!
更快!
然而來時,她並不曾煨過什麼木蘭粥。
火急火燎地奔回正宮,於木蘭樹下刨出了日前才做的木蘭釀。
沒有木蘭粥,那便來上一罐木蘭釀,都行,都罷,旦要能矇混進殿,小惠王那裡終歸不算問題。
倉里倉皇地拿袍袖拍去瓦罐上的濕泥,這便抱緊了往春深宮趕。
那來時跟在後頭的沙沙聲再沒有聽見過,大抵早就在偏殿拐角的時候就甩開了。
這一路急如風火。
她忍不住想起從前,從前啊,她有無數過似今日這般倉皇奔命的時刻。
然而今日的倉皇奔命,奔的不是自己的命,為的是謝玄。
從前腹中孩子的父親。
亦是以後腹中孩子的父親。
她奔著,擔憂著,畏懼著,心中卻也歡喜著。
她為自己這般卑賤如泥的人能有機會留在那至尊至貴的魏王父身邊而歡喜,亦為自己能有為那樣至尊至貴的人奔走的機會而歡喜。
她找到了孩子的父親,即便孩子的父親什麼也不知道,她也願意為孩子的父親赴死。
這擔憂,畏懼,還有歡喜,重重的情緒積著,壓著,泛濫著,齊齊兜頭澆來,都使她忍不住酸了鼻尖,也紅了眼眶。
忽而一陣巨大的勁道自斜角衝來,猛地一下便將她衝撞出去,整個身子都險些飛起。
撞得她眼前一黑,眼冒金星。
阿磐心裡咯噔一聲,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懷裡的瓦罐被撞得飛了出去。
飛了出去。
飛到了空中,又從空中往那硬硬的青石板上砸去。
阿磐臉色駭白,不管不顧地朝著那瓦罐撲去。
那寬大的袍袖被風鼓著往後甩去,身子一撲,那一雙手腕就那麼生生地擦上了青石板,擦出兩大條長長的血痕來。
那地上的沙土與礫石輕易就把那一雙皓腕磨去了皮,磨得血肉模糊,滋滋生疼。
然而仍舊也沒有接住那救命的瓦罐。
只聽得「砰」的一聲,繼而是一片嘩啦的碎響,淡粉粉的木蘭釀很快便沿著那四分五裂的碎瓦塊流的到處都是。
怔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恍然聽見一旁有人在哭,「放開我!放開我!狂徒!放開!」
這哭聲隱隱有些熟悉,似在何處聽過。
除此之外,還有那拉扯推搡和衣袍摩擦的聲響,那熟悉些的聲音哀戚求道,「衛美人!救我!救我......衛......」
是曹姬!
話未說完就成了嗚咽,立即就有男人壓聲狠厲地說話,「過來!娼婦!」
阿磐猛地回過神來,轉頭才見有不識得的人拉著拽著曹姬,往殿後人少處拉拽。
而曹姬髮髻散亂,衣衫不整,滿臉都是淚痕,一雙手死死地朝她伸著,企圖抓住眼前這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舞姬不是營妓,然而在這一回回的變故之中,沒有主人,沒有名分,即便不是營妓,也幾乎要成了這滿殿滿營軍人的玩物了。
先前春余曹陶鄭五人成日賴在正宮之中不走,焉知不是為了躲避那些常年不食葷腥的男人。
然阿磐救不了她。
她只能救一人,只能救謝玄。
爬起身來,顧不得腕上肘間膝頭的疼,更顧不得這滿身滿袍的塵土,起了身便往春深宮奔去。
她篤定心思要為謝玄擋刀,就為了那些刀啊劍啊在他身上少穿一個血窟窿。
半道遇見一個人。
一個這一日還不曾出現過的人。
余姬。
遇見她的時候,她還哼著魏地的小曲兒一扭一扭地往春深宮走。
雙手端著木盤,其上置著一隻青銅小蠱,不知內里盛著什麼東西。
阿磐追上去問,「余姬,你拿的什麼?」
余姬眉飛色舞的,得意笑道,「木蘭粥呀!」
阿磐暗自舒了一口氣,又問,「送給誰的?」
余姬得意地揚起下巴來,「自然是送給王父的,今日筵席上也請王父好好分辨,不是只有你才能煮木蘭粥,我也能!」
阿磐緩了緩心神,趁余姬不備,動手就搶,「借你的粥一用,回頭還你!」
余姬大喝一聲,一回神拼了命地往回奪,氣急敗壞地叫道,「你幹什麼啊!只許你送不許我送?憑什麼?你們一個個全都是黑心的!放手!放手!」
兩人奪來搶去,小蠱在兩人手上晃來盪去。
險些掉地上,再灑個乾淨。
余姬急了眼,跺腳叫道,「別搶了別搶了!給你!給你!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阿磐端了小蠱,站穩了身子,「過了今日,我會求王父給你一個好歸宿。」
余姬黑著臉,「我不稀罕什麼旁的好歸宿,我也要做王父的美人,我就做余美人!」
阿磐點了頭,「我會求王父。」
她應余姬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至於謝玄應不應,她不知道,也做不了主,先過了這一道生死關再說。
端著這木蘭粥,不費什麼口舌便進了大殿。
殿內的舞與七弦早就停了,殿內的局勢也又一次劍拔弩張起來。
她見謝玄於主座孤身坐著,一張如冠玉的臉神色晦暗,這空蕩蕩的大殿中,他頭上便是利刃,而身邊空無一人。
阿磐就是在這時候,心中猛地抽疼。
她從來也沒有覺得,謝玄竟也是個孤家寡人。
而周子胥的救兵,還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