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是秣馬脂車,裹糧坐甲。
內里是叩關攻伐,潰不成軍。
趕車的人一次次於門外回稟,「主君,進邶境了。」
哦,都到邶地了啊。
到邶地了,而那人卻一刻也不肯歇下。
阿磐筋疲力乏,但卻沒什麼可哭的。
再見謝玄已是天大的幸事,她滿心歡喜,從個提線木偶又鮮活了過來,哪兒有一點兒可哭的。
這一路往邶宮走,聽得見那驚天動地的號令,也聽得見那撼動山河的馬蹄,三軍將士的刀戟斧鉞拍打得鐵甲錚錚作響,戰靴踏著泥土發出了齊整的呼嘯。
謝字大纛與魏國黑龍旗沿著弛道長長排開,遮天蔽日,不見首尾。
馬嘶旗動,奔騰如潮,踏得塵土飛揚,泥漿四濺。
而小惠王與長平武安二侯呢,早被淹沒在這一片威武的聲響里,不知動向了。
你瞧,他的王青蓋車多穩啊。
那軲轆轆的車輪聲,那嘚嘚噠的馬蹄聲,那在春風裡叮咚奏樂的赤金鈴鐺,那獵獵作響的金支秀華與庶旄翠旌,與這千軍萬馬的聲響一同,完美地遮掩住了車裡的一床兩好。
那人與這奔騰的馬蹄一道,不能停歇,不能停歇,一刻也不能停歇。
車外的人又稟,「主君,到邯鄲了。」
哦,都到邯鄲了啊。
那人總算停下。
停下了卻又不肯起來。
火勺人的指腹輕撫著她的傷口,也於她的腰腹逗留徘徊。
她的腰身盈盈一握,那隻寬大的掌心單手就能覆得過來。
就在這隻手覆過的地方,那裡曾有過一個將將成形的孩子吶。
真想就在此刻握住他的手,告訴他,「大人,這裡,曾有大人的孩子,就在這裡。」
阿磐輕聲說話,「奴不是鴆毒,大人可信?」
唉,憑什麼信她?
憑她紅口白牙?憑她信口開河?那流玉般的指節於腰間輕攏慢捻,細細摩挲。
開口時十分平和,不輕不重,好似無關痛癢,那人說,「不重要了。」
阿磐怔怔回不過神來,事關魏王父安全的事,竟然不重要了嗎?
細想也是,就似范存孝說的,誰又比衛姝更合適呢?
三年冬那個不施粉黛不藏心機的阿磐,他們終究是再也找不到了。
她想,衛姝是謝玄的解藥,而謝玄於她,又何嘗不是一味良藥呢?
這兵荒馬亂的世間,這人心澆漓的世道,唯有謝玄一人待她好。
她因了謝玄,才知道自己仍舊是個活生生的人,還是一個有喜怒哀樂的人,因而他們都是彼此的良藥吶。
王青蓋車穩穩地往前奔著,她本能地往那人懷中湊去,蜷著身子,好似這十多年來顛沛流離,而今終究得了前所未有的安穩。
因了安穩,整個人都鬆快了下來。
聽見那人問了一句,「你可有什麼想求的?」
阿磐溫靜回道,「旦要大人好,奴沒有什麼可求的。」
那人默了良久,大抵在思索這話的真假,「這世上哪有人什麼都不求的。」
他說得沒錯,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所求。
可阿磐偏就沒有什麼可求的,她如今心滿意足,還有什麼想去求的呢?
也不,也不,她想求得安穩,求得周全,求得餘生圓滿吶。
也再不想回千機門,再不見蕭延年,再沒有什麼主人,也不做什麼細作。
再不是什麼罪臣之女,不去管什麼家國大義,不去管什麼匡復宗社。
阿磐微微出神,好一會兒才溫靜笑起,「奴......奴想求片刻安穩。」
可什麼又算是片刻的安穩呢?
是眼下。
眼下偎於他的懷中,便是了。
那金昭玉粹的人聞聲頷首,不說這片刻的安穩到底「給」還是「不給」。
阿磐心想,那也沒什麼關係,但似他這樣身在高位的人,不輕言允諾也總不算一樁壞事。
趕車的人又稟,「主君,就要進城門了,邶君也已經跪在前頭了。」
那人總算起身。
總算起身,繼而正襟危坐。
修長分明的指節於車門處輕叩三下,命了一聲,「冕服。」
這便瞧見鄭姬那一雙豐美的手將一托盤衣袍送進了車輿,人沒有進車,只嬌聲回話,「主君的冕服,還有衛姑娘的衣裳。」
阿磐這才瞧見那人身上不過披了件玄色常服,也是,不管誰看謝玄,當先都要被那一張絕美的臉奪走眸光,哪裡還顧得上留意他穿了件什麼衣裳呢。
一件是貴氣逼人的玄色鎏金大冕服,一件是紅底白衣曳地深袍服,袍領袖口皆綴滿了金玉銅石,阿磐從來也沒有穿過這樣好看華貴的衣裳。
那人伸開雙臂,闔起了眸子,「衛美人,正我衣冠。」
衛美人。
阿磐心中一盪,還不及細想這話中的深意,外頭趕車的幾人已當先開了口。
一人愕然發問,「主君說什麼?」
另一人憂心忡忡,「主君說,『衛美人』。」
一人目瞪口呆,「這就成美人了?」
另一人鬱郁回話,「是主君中毒已深。」
是了,是飲鴆止渴,中毒已深。
是名正言順的衛美人,再不是無名無份的舞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