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知道範存孝說的是實話,可本就忐忑不寧的心愈發被這樣的話壓得喘不過氣來。
前路茫茫,知道歸宿,但不知道何時是個頭。
她從來也沒有問過門裡的其他人,問一問他們,可知道自己最終都是一死?
問一問他們,可曾後悔當初曾邁進那道山門?如今過得又怎麼樣了呢?
范存孝繼續道,「因而你不必怕。」
他還自懷裡摸出了一個極小的布包,抬手遞了過來,「收好了。」
阿磐接過布包在手心攤開,內里赫然是一枚黑色的藥丸。
哦,她見過,也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假死藥。
千機門裡人手一枚。
阿磐問,「師兄給了我,自己還有嗎?」
范存孝笑著點頭,大抵是知道她的被陸商扔了,因此又從別處尋了一顆來。
范師兄是個好人,行事也是細針密縷,她從最開始就是知道的。
阿磐點頭,應了范存孝的話,也用這話來說服自己,「那阿磐便不怕了。」
說話間的工夫,東方的天光已開始泛起了魚肚白。
范存孝與一旁的黑衣侍者抱了抱拳,叮囑一聲,「王父兇險,師妹保重。」
這便打算走了。
阿磐忙拉住他,輕聲問道,「師兄,主人說的那個『更合適的人』,果真有嗎?」
范存孝一笑,並沒有答她。
阿磐相信這樣的人一定會有,單是她在千機門的時候,便新進過好幾撥中山嬌女。
這些中山嬌女皆為姝色,不是有艷麗的容顏,窈窕的身段,便是有其他的好本事。將來,也必都換了魏人的身份,潛進魏國上下各處。
好一會兒過去,只以為范存孝不會再答了,才又聽見他兀然說了一句,「誰又比你更合適呢?」
阿磐這才踏實了幾分,不,不過才踏實幾分,還有那麼多擺在眼前的問題,個個兒都使她提心弔膽,忐忑不安。
譬如最急迫的——她三日不曾回營。
去哪兒了?
幹什麼了?
到底是什麼人?
又去見了什麼人?
怎又回來了?
回來幹什麼?
可是要刺殺王父!
這些還不曾開始的訊問已在她心頭盤演多時,玳婆子如何於王父座前添油加醋地指認,關伯昭如何凶神惡煞地黑臉拔刀,崔老先生又是如何疾首蹙額地痛斥「妺喜之禍」,也都在她眼前心中上演多回了。
阿磐踟躕,「師兄......王父若問起我的去向,我不知該怎麼答。」
范存孝已翻身上馬,轉頭朝她一笑,「做好自己的事,會有人照應你。」
也許吧,也許會有人照應。
雖知道魏營之中細作必不會少,但自成了衛姝以來,在魏營還沒有遇見過照應她的人。
范存孝打馬起步,那高大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這了無盡頭的夜色之中。
躲過崗哨和巡夜的魏人,黑衣侍者送她進了營,也很快就走了,消失不見了,獨留阿磐一人立在這平明的風中。
心裡頭暗沉沉黑壓壓的,眼見著巡守的魏人正朝這邊走來,阿磐連忙隱在暗處。
她的小帳離中軍大帳不遠,閃身進了帳中,一股濃嗆的藥草味驀地嗆進了口鼻。
而這時,於帳門口守夜的玳婆子已經醒了。
是了,這就是玳婆子素日守夜的地方。
每每她去中軍大帳侍奉,玳婆子也是一樣在這入帳的方寸之地等著。
醒了,這便坐起身來,笑著望她,「衛姑娘回來了。」
聲腔平平的,聽不出什麼陰陽怪氣。
阿磐咯噔一聲,頓然止步,還完全沒有想好怎麼辦,人就已經進了帳來。
若不過是出去半夜,幾個時辰,還能殺之,繼而瞞混。
可整整三日,殺一個玳婆子,又能怎麼樣呢?
堵得住一張嘴,然其他的嘴呢?
捂得住一雙眼,然其他的眼呢?
阿磐一雙眸子盯緊婆子,長簪在手中牢牢地攥著,人卻立在帳門口沒有動。
玳婆子已經麻利地起了身,一句多餘的話不問,照舊還是從前的老樣子。
從吊爐上取下壺來倒了一牛角杯的熱水,轉頭又朝她招手,「姑娘的臉白得嚇人,快來,天還黑著呢,喝口熱水暖暖身子,趕緊歇下吧。」
阿磐茫茫然一頭霧水,真叫人摸不清這玳婆子到底是什麼路數,難怪范存孝要說「王父兇險」。
便且先依言上前,壓聲問道,「嬤嬤不問我去哪兒了?」
玳婆子自顧自忙自己的,忙得頭也不抬,「姑娘的事,我不問。」
好似阿磐去了哪兒,幹了什麼,都與她沒有關係。
但仔細打量這小帳周遭,卻又與從前沒什麼變化。
帳內一燈如豆,十分昏暗,唯有藥草味極濃,濃得嗆人。
哦,唯有她的臥榻不同。
榻上衾被隆起,隆起了一個人形。
簪子在掌心捏出了汗,阿磐又問,「你不問,旁人不問?」
她說的旁人是王父、崔先生、關伯昭與周子胥,說的也是中庶長、趙媼、鄭春余曹陶五姬。
魏營之內人多眼雜,眾目睽睽,怎會不問,怎能不疑。
便是如今她受王父冷待,但在盤查伶人的時候,必要牽扯到那句因「讓開」而生疑的衛姝。
玳婆子轉眸望來,意味深長地說話,「我不說,旁人怎會知道?」
笑吟吟的,人畜無害。
這便侍奉著阿磐寬衣脫履,那隆成人形的衾被拉開,露出了內里的帛枕來。
還不動聲色地把她掌心的簪子摳了出來,笑道,「姑娘當心扎了手。」
玳婆子愈是不動聲色,阿磐便愈是毛骨悚然。
早知道玳婆子不簡單,可也料不到她竟如此深藏不露啊。
你瞧,還面不改色地攙她上了臥榻,將衾被拉來為她掩緊了,「再晚些,可就露了馬腳了。」
阿磐一把攥住婆子的手腕,「嬤嬤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