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知道自己不該動情,但心頭仍舊陡得霽開。
原來那位貴人沒有忘記阿磐,也許,也許也從未丟棄過阿磐。
那是一種失而復得的釋然,那種被隨手丟棄的抱屈就似三尺堅冰,在心頭一下就化開了。
可霽開之後呢?
霽開之後卻是了無盡頭的心酸。
心酸、遺憾、難過,整個人五味雜陳的,卻又有一股暖流淌過。
是,心頭燙著,滾著,騰著洪流,翻著熱浪,一雙含情眸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人,其中霧氣翻湧,濕了眼眶。
不由地抬眉去望謝玄,連枝燭台的光在他如墨的眸中起伏搖曳,那長眉如山黛深深鎖著。
即便不能與他相認,可心裡也真正地歡喜啊。
一時竟失了神,恍然想到似她這般已然比塵埃還要低賤三分的人,竟還有人在苦苦尋她。
而阿磐也並不是一味草藥。
也不知怎麼,鬼使神差的,冥冥之中好似有人在牽引著她,她溫柔問起了一個從前想都沒有想過的問題,「大人……在找她嗎?」
那人垂眸笑笑,蒼白的一張臉似大雪壓青松,那又長又濃的松針擋住了眼底的無數種情緒,也把心頭的無數種思量全都埋在了雪裡。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
良久過去,答她的卻只有一聲婉轉的輕嘆。
是,找一個這樣的人,實在太難了。
可那個人,而今就在他的面前。
她也在這一片雪裡,因而那些被掩住的情緒,此刻她也全都知道。
只想著設法走進謝玄心裡,殊不知,懷王三年冬的阿磐早已經牢牢穩穩地在他的心裡了啊。
從前她是一個多麼簡單的人吶。
魏貴人若留下她,她就會跟著魏貴人。蕭延年若留下她,她就會跟著蕭延年。無他,不過於亂世中求一條活路,也求一個安穩罷了。
月白風清,酒釅春濃。
鬆軟的里袍在他的肩頭勾出了一段有稜角的骨形,原本若隱若現的雪松香因了這般近的距離便益發清明。
眼波流轉間,阿磐險些垂下淚來。
忍不住抬袖為他拭淨了那額際的冷汗,也忍不住輕輕滑下手去,為他撫平那緊蹙的眉頭。
指甲纖柔,眉兒輕縱,說這話的時候,心裡一酸,眼裡險些迸出淚來,「大人,會找到她的。」
可將將撫平的眉峰很快又蹙了起來,蹙得緊緊的,將將拭去的冷汗也很快就滲了出來,滲出了一層微黃的冷光。
那人乍冷乍熱,人就在這乍冷乍熱之間顛倒,這長久以來的通宵徹夜,幾乎使他的身子土崩瓦解。
那人捂住心口,指節輕顫,指著案上的瓷瓶,「衛姝,取藥來......」阿磐忙拾起瓷瓶,倒出藥丸正要給他,卻被那藥丸晃了眼。
拈起一顆於鼻尖細嗅,好一會兒都怔怔地回不過神來。
那是五石散啊。
阿磐是擅用毒的人,她怎不知道五石散的害處。
貪餌五石,雖能服食養性,卻易魂不守宅,血不華色,雖壓得住病,亦能覺神明開朗,也要不寢達旦,沉滯兼下,往往歸咎群下,喜怒乖常。
回想從前第一夜進他的中軍大帳,他也是因了與今時一樣的境況,因而用多了五石散罷?
她知道床笫之歡可以消解五石散的害處,然日久月深,人也就毀了。
阿磐將他攬在腿畔,垂眉剝下領口,敞開了胸前的衣袍,用她的溫熱去暖和那人的寒涼。
在蕭延年面前不肯寬衣解帶,可在謝玄面前卻本能地寬開,一雙素手溫柔撫著他的臉頰,也輕拍著他的脊背,但願能使他好受一些。
那人闔著眸子,良久過去,一張臉才慢慢回了幾分血色。
她輕聲細語的,「大人好些了嗎?」
那人沒有說話,不說她便自己輕聲說了下去,「以後,奴為大人煮藥膳吧。」
真想說一句,「阿磐......」
真想說一句,「阿磐為大人煮藥膳吧。」
那人漸漸平緩下來,半晌竟開口應了一聲,「好。」
燈枯焰弱,人寂影殘。
阿磐抱著他,哄著他,輕聲地勸慰他,「大人,睡一覺吧。睡醒了,就好了。」
這一聲低低的「好」落下,許久都不再說話了,阿磐聽得他喘息均勻平穩,大抵早就疲極乏極,已經睡熟了。
她想起蕭延年的話,「永不許對魏人動情,我要你牢記。」
可人吶,哪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呢?
他霸道強橫的時候,虛乏微弱的時候,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時候,似笑非笑,不動聲色的時候,哪一個時候,不叫她動情呢?
單是他芝蘭玉樹地負手一立,就會叫她的心怦然躁動起來。
可想到蕭延年,就要想到她父輩的罪,就要想到那張布防圖了。
她想起來自己被送到謝玄身邊到底是要幹什麼了。
阿磐恍然抬眸,更深漏斷,帳內再沒了一點兒聲響,也沒了一個外人。
這不正是她一直想要的,來盜布防圖的時候嗎?
一旁是她的心,一旁是她的命。
憮然輕嘆一聲,足有小半個時辰過去了,這才安穩放下那人,悄然去了青銅長案。
布防圖就在其上,半開半掩。
一顆心如鼙鼓動地,一雙手暗暗推開,將布防圖盡收眼底。
她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只要一雙眼睛看過了,一雙柔荑臨摹過了,回頭她就能一筆不差地畫下來。
因而她仔細去看,也用心去摹。
摹過了兵力部署,摹過了防禦工事,也摹過了行軍路線。
夜深人寂,外頭的人不見動靜,乍然問道,「主君,還好嗎?」
阿磐駭得心頭一跳,一雙手捏在圖上一動也不敢動,好不容易穩住心神,這才平靜回了外頭那人的話,「將軍,大人睡下了。」
一雙腳步靠近了帳門,外頭的人指節已握住了帳簾,「關某不放心,要進來看一眼。」
阿磐駭出了一頭冷汗,連忙將布防圖卷上,「將軍等一等,奴換件衣裳。」
那握住帳簾的手仍舊不曾放下,又道,「衛姑娘快些,關某是個急性子。」
阿磐輕聲應了,躡手躡腳地往軟榻走,走得心慌意亂,走得七顛八倒。
借著孤燈一盞,能瞧見帳外關伯昭魁梧的身影與那緩緩拔出的大刀一同打在了大帳上,那利刃與刀鞘摩擦的聲音,在這靜得嚇人的夜裡尤其地響。
險些叫她方寸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