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謝玄似從前一樣沒有留她。
阿磐眸中水光破碎,她想,做平頭良人是好事啊。
誰不願做個平頭的良人啊。
可阿磐呢?
她早就不是自由人了,命都給了千機門,哪裡還有什麼自由可言。
垂眸攤開細帛望去,那是一張脫籍文書。
滿眼的小篆體正勢圓,凝練勁挺。她透過那朦朧的水光只看得見「脫籍歸良」四字,寫的勁骨豐肌,蒼勁有力。
其餘寫著什麼,一個字兒也沒有看進去,只知道左側方蓋著那人的督軍大印。
有了謝玄的督軍大印,她在魏國就能脫籍歸良,暢行無阻,無人敢攔。
然而她的奴籍豈是想脫就能脫的啊。
她的身契還在蕭延年手裡呢,這輩子都是蕭延年的一把刀,哪還有什麼出頭的指望。做不好這把刀,做不成有用的棋子,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做個平頭的良人了。
阿磐心中酸澀,一時間恍然若失。
她知道自己沒有旁的辦法,唯一的指望便是跪地求上一場。
可又能求什麼呢?
求魏王父大發慈悲,求魏王父將這把刀留下嗎?
她見過許多魏營的妓子如何伏低示弱,也見過許多女閭的姑娘如何取悅承歡,可先前學過的媚術仍舊毫無用武之地。
她天生就不會取悅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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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不會搖尾乞憐,卑躬諂媚。
做過營妓,也仍不知如何放下身姿。
蕭延年知道她是這樣的人,但還是命了她來。不管她的死活,把殺謝玄和復宗社的重擔,一股腦兒地全都壓上了她的肩頭脊樑。
帳外兵馬躁動,青銅案旁的連枝燭台發著微亮的光,那人一手支頭,闔上眸子不再說話,似是已經乏了,倦了。
阿磐默然跪地,沒有哀求,卻也遲遲沒有動身。
有腳步聲雜沓而來,帳門一掀,幾個將軍與謀士進了帳,見阿磐仍在一旁,就要出口的話戛然止了下來。
大軍待發,阿磐知道他們必是有要事來稟,她最是個識趣的人,即便在今時今日這樣的境地,也想要給自己留幾分臉面。
因而不等旁人驅趕,這便跪伏在地,朝主座上的人磕了頭。
磕頭謝他的不殺之恩,謝他的脫籍之恩,也要謝他的厚待。
磕了頭才起身退出他的中軍大帳。
聽有將軍在裡頭稟道,「先頭部隊已集結完畢,只等主君下令,就能開拔了。」
又有人道,「兵分兩路,一路夜襲宛城,一路借道邶國,從邶國進太行。」
又有人試探著等一個軍令,「邶雍王要敢不從......」
「順路滅了即是。」
哦,是謝玄在說話。
阿磐心中一嘆,他們要去打仗了。
出了中軍大帳,東方仍舊未白。
然大營里的火把將這數十里開外都映得天地通明,一片亮色。
先頭部隊整軍待發,就連軍馬都站得軍容整齊,沒有什麼聲音。
哦,細細望去,馬蹄之上皆裹了一層厚厚的布帛,這便是要去偷襲宛城的先頭部隊了。
難怪魏武卒行軍詭譎莫測,能輕易地沖堅毀銳,攻無不克。有魏王父在,又怎麼會有打敗仗的道理呢?
三月中旬的平明春寒料峭,還是那麼冷冽。
阿磐凍得瑟瑟發抖,攏緊領口,蜷著身子,兀自靠著帳子緩緩坐了下去。
小產過後,連日趕路。
跟著陸商的小軺走了好幾日,又跟著庶長的馬車走了好幾日,半道被趙人攔了擄了,又在趙人的馬背上顛了半日,緊接著又跟著趙人急行軍,又是徒腳趕了好幾里路,被魏人打敗之後,又被掄上馬背,記得那又是一整日了。
這一道都沒怎麼好好休養過,這幾日雖有婆子精心照料,但大多時候都在大帳侍奉,人仍舊腿腳發軟,十分虛乏,即便如此時這般冷峭,嘈雜,闔上眸子的時候還是有片刻的工夫昏睡過去。
睡得斷斷續續,昏頭漲腦。
才睡過去就驀地驚醒,醒來須臾復又沉睡過去。
半睡半醒間,聽聞大營人聲鼎沸,先頭部隊早就出發不見了,主力兵馬正一一地報著自己的名號。
火把的光亮使她有些睜不開眼,阿磐昏頭漲腦的,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們正在清點人數。
這清點人數之外,又有咣咣鏘鏘的聲音四下都是。
眯著眸子極目望去,見魏人正拆除塔樓,撤去營帳,武器裝備檢查之後與篷苫、糧草、拒馬木一樣樣地裝上輜重車,營營逐逐,風塵碌碌,沒有人注意到平明前一隻遊蕩的半鬼。
連營地都要清理了,是他們果真要走了。
阿磐深深一嘆,忽而聽見有人在一旁問話,聲音不高,依然使她驀地清醒了過來。
是謝玄在問,「怎麼不走?」
開口時是慣有的低沉渾厚,身上也是慣有的清冽雪松。
阿磐趕忙起身,怎知道這半晌壓麻了腿腳,一起身便一個踉蹌,要往一旁栽倒。
但她並不曾栽倒。
那隻不久前還鉗著她下頜的手陡然作力,將她一把攙住,拉了回來。
啊,謝玄竟然還肯拉她一把。
阿磐抬眉仔細望去,卻不曾從那人眼底看出什麼情緒來。
眸中一黯,她一張臉已是凍得白裡透紅,打了一個寒戰,微微縮著肩頭,低垂著頭,細聲軟語地回話,「奴沒有地方可去。」
聲中的輕顫,半點兒也遮掩不住。
這樣的世道,她又能往哪裡去呢?
卻又聽那人問了一句,「不走,就不怕孤將你送去慰軍?」
阿磐抬眸望他,那雙好看的鳳眸漆黑如點墨,內里不見半分戲弄。
她心裡想什麼,也就說了什麼,「大人不是那樣的人。」
那人聞言輕笑,「才見孤幾日,就知孤是怎樣的人?」
阿磐輕顫著絳唇,字斟句酌,「奴......奴好像......」
「奴從前見過大人」——這樣的話就在口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