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問,「冷麼?」
是,春寒料峭,寸縷不著,原是有些冷的。
可她全身都在他的筆尖下著了火,因而又不那麼冷了。
只是外頭冷著,身上燙著,眼餳耳熱,愈發使這具身子溫覺作癢,十分靈醒。
因而她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冷,還是不冷。
只想著那人能好心給她一張薄毯,或使她離開這又涼又硬的青銅案,哪怕就放她去地上的氈毯,那便好了。
要不。
要不。
要不就肌膚相接,那也就不會冷了。
阿磐胡思亂想著,情難自禁,嘴巴比腦子還要快上幾分。
她說,「大人,奴有些冷。」
她的聲音嬌嬌軟軟的,能酥麻人半張身子。
她聽得那人棄了筆。
片刻身上一涼,有什麼東西正由著她的脊背倏然澆了下來。
阿磐驀地別過臉去,見那金尊玉貴的人正手持酒樽往她身上緩緩傾灌,澆了她一身的烈酒。
沿著那柔和似山丘的薄背,沿著那分明可愛的脊骨,從上而下,由淺及深,四下奔流。
流過胸脯。
流過腰身。
也流進了適才狼毫筆尖勾勒過的每一寸疆域。
澆得周身都火辣辣的,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也逸出了一聲嬌若狸奴的吟。
燈枯焰弱,滿帳酒氣氤氳,曖昧不明。
這一樽酒,一聲吟,輕易就點著了這帳內的乾柴烈火。
只知道那印了一身的雲雷紋似沿著肌膚又嵌了幾分,那人溫熱的鼻息吐在她耳畔,囈語似的輕嘆,「你很像一個人。」
阿磐心頭一跳,被他低沉泛磁的聲音蠱惑著,不由得順著那人的話問了起來,「奴......」
偏偏這一開口聲不成聲,調不成調,聲腔一滯,駭得她趕緊住了口。
只慶幸自己此時正背對著他,不會被他看見她眸色里的意亂情迷。
「奴......奴像......像什麼人?」
那人卻並不再答。
酒味一淡下去,那人身上清冽的雪松味漸次浮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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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好聞啊。
阿磐就在這雪松味里恍然清明起來,猛地想到身後的人到底是誰。
懷王三年冬,也是一樣的中軍大帳,也是一樣的青銅長案,也是一樣至尊至貴的人。
他,他就是魏國大帳里的貴人呀!
去歲冬那三個日夜的往事赫然全都冒了出來,還記得他說,「掌燈過來,孤看看你的模樣。」
哦!
是他!
是孩子的父親!
旦一念及此處,有什麼婉轉漫出。
阿磐神迷意奪,喃喃地吟了一聲,「大人.......」
那人笑了一聲,並不說話。
阿磐卻已是滿面緋紅,那一張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一對豐美的胸脯劇烈起伏,一顆心也幾乎要從喉間口裡蹦將出來。
卻不敢出聲,怕那唇齒間的輕吟,變成了半推半就,變成了倒屣相迎。
那人在她頸間緩緩摩挲,聽見他問,「你從前可見過孤?」
哦!
見過呀!
她歡喜地全身都鋪了一層亢奮的紅色,她在心裡大聲叫著喊著,「阿磐從前見過大人!」
心裡這樣想著,唇齒間的話卻戛然而止,似當頭一棒。
阿磐見過。
但衛姝是不該見過的。
她如今不是中山阿磐,是南宮衛姝啊。
因而這樣的問話幾乎沒有第二種答案,她壓下了心底的躁動,黯然回道,「奴沒有那樣的好福氣......」
魏營的武卒入夜時還擊築高歌,而今那擊築之聲已經低了下去,慢了下來,依稀聽見其聲時斷時續,不絕如縷,大抵也都吃醉了酒,慢慢地睡了過去。
阿磐喉間的話婉轉成了一聲輕嘆,而那人,也再沒有說話。
她背著身子,不知那人此時此刻的神情,這時候那人心裡又在想什麼呢?
忽地想起了那叫伯昭的人說的話,「主君,很像。」
是了,既能問出這樣的話來,大抵是因了她長得像什麼人。
一時間竟黯然魂銷,就連她自己也並不知道到底在期待著什麼。
一個進過棺的人,一個勢要斷情絕愛的人,原也不該去想這麼多子虛烏有。
阿磐見過許多壞人。
抄家滅族的中山人。
放火屠城的魏人。
殺人如麻的趙人。
凶神惡煞磨牙吮血的將軍。
面若菩薩卻又吃人不眨眼的惡人。
她身後的人,是勢傾朝野的王父,他視魏王為蠢物,他滅了中山,他把趙國一步步逼往荒涼的太行以西,把韓國攔在黃河以南,把燕國擋在了苦寒的北地。
可阿磐,可阿磐不覺得他是壞人。
被那頎長健碩的身子壓了半宿,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被人將身子翻轉了過來。
她眼睜睜地望著那人,想從蛛絲馬跡里揣測那人的心思。
而那人就那麼一寸寸地摩挲著那一片凹凸不平的雲雷紋,好似便是他打下的疆土,是他修建的長城,是他攻占的關隘。
他那雙手,掌心寬大,指節瘦長挺直,根根分明。
那雙手就似他的大纛,大纛指向何處,哪處便似著了火,觸了電,便潰不成軍,便片甲不留。
整個人都被他帶得似火燒燎,屏氣斂聲。
也不知道為什麼,阿磐一點兒也不怕他。
由著他觀賞,也由著他擺弄,她是胸喘膚汗,骨軟肉酥,累極乏極的時候,人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朦朦朧朧間,隱約聽見有人吩咐,「冷水。」
她在恍惚間好似還想了一下,從前仿佛也有人冬夜用冷水湯沐呢。
便是在這樣朦朧的時刻,阿磐心中亦對帳中人平白又生了幾分親近。
自國破以來,萍飄蓬轉,流離顛沛,許久都不曾好好睡上一覺了。
便是到了千機門,亦馬足車塵,似游騎無歸,極少有安枕酣眠的時候。
而這一覺睡得安穩,竟連個夢都沒有做。
依稀似有人將她放上了臥榻,也有暖和的鵝毛錦衾將她緊緊地裹著,睡得便格外踏實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