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也覺氣氛忽的古怪下去。
「阮凝玉,你真是越來越讓本世子感到陌生了。」
沈景鈺看著她,許久才說了這麼一句。
他原本以為這次阮凝玉定搞不定考校,最後他出手拉她一把便好了。
以前就是這樣的,她初到京城,便一直被他保護在羽翼里。
可沒想到她這次不僅靠自己搞定了,還考了第一。
他認識她這麼久,從前朝夕相處出雙入對,他從來都不知道她讀過這麼多的書,這般有才氣。
只能是阮凝玉跟他說的那些話,是真的。
沈景鈺問:「是真的?」
阮凝玉點了點頭。
兩人站著的地方正靠近夫子們的齋房。
負雪正來文廣堂來向公子稟告事情,剛要跟男人去齋房,不成想剛從月洞門走出來,便恰好聽到了遠處樹下這對「小情人」的對話聲。
負雪一看,竟然是沈小侯爺。
而在他面前的人,那翩若驚鴻的身影,纖纖腰肢的身段,還能是誰?!
負雪趕緊對謝凌道:「公子,是表姑娘跟沈世子。」
謝凌頓下腳步。
他心中對阮凝玉有虧欠,其實無論她今後做的再過,再荒唐,他覺得自己唯獨會對她例外,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是虧欠她的……
就連阮凝玉那日被他發現在園子裡挑撥鎮軍大將軍的女兒姜婉音掌摑庶女。
他想著既是她,做錯點事也無妨,他再好好教導她便是。
那日他與陳賀卿大人對弈,意識到自己這個念頭,他二十年來遵循的規矩繩墨遙遙欲動,他奉行的聖賢觀念幾近坍塌。
於是他手一抖,下錯了子。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糊塗了。
見謝凌站在那處變不驚,負雪急了:「公子,表姑娘自你行家法過後竟然還死不悔改,現在還私自尋個僻靜之地掩人耳目與小侯爺私會!」
「公子,屬下這就去叫她回來。」
謝凌這時道:「不用了。」
「她既喜歡沈小侯爺,那便隨她吧。」
負雪震驚抬頭。
謝凌眸底無漣漪,對於阮表姑娘,他可以對她有莫大的寬縱。
謝凌克制將目光從那邊移開,深吸一口氣。
他不願再管她了。
他也沒有偷聽這對昔日「小情侶」的癖好。
謝凌忍著心裡與身體的不適,便想移步而去。
參天大樹下,樹枝落在地上的影子婆娑起舞。
頭戴金絲玉冠,可沈景鈺俊美的容顏卻無了往日的朝氣神氣。
少年聲音沙啞,突然間便跨步上前。
阮凝玉沒反應過來,便被他用力地抱進了懷裡,入鼻的是少年衣裳上沁涼醇烈的味道。
這一幕自然落進了謝凌的眼裡。
他丹鳳眼忽然死死地盯著那一處,就連腳步也停下。
「沈景鈺,鬆開!」
阮凝玉蹙眉呵斥。
她很抗拒跟沈景鈺的親密舉動,剛想用力掙扎時,卻見她肩膀裸露在外的肌膚觸碰到了一片溫涼。
漸漸的,她那處的衣裳也被漸漸濡濕。
阮凝玉慢慢停住了掙扎的手。
沈景鈺那麼高大結實的一個少年,埋在她的肩膀上,似脆弱的幼獸負隅頑抗了好些時日,這才終於尋到了庇護。
少年聲音沙啞。
「阿凝,榮嬤嬤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沈景鈺痛切心骨。
他那日聽了阮凝玉說的那些話,便忙不迭地打馬回了寧安侯府。
一開始,他還強顏歡笑地覺得凝凝定是最近看了什麼書,書上說了轉世故事,故此她便也編個來騙他。
可是等他到侯府,榮嬤嬤院子裡的下人卻一直攔著他不讓進。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說起來,他已經好些天沒見到榮嬤嬤了。
榮嬤嬤總告假託詞說,她兒媳婦又給了她抱了個孫兒,她要回去幫忙看孩子。
沈景鈺越來越覺得不對勁,見攔不住世子,那些人只好將他放了進去。
打簾剛邁進屋,沈景鈺便聞到了刺鼻的中藥味。
他看到了躺在病榻上用藥材吊著最後一口氣的榮嬤嬤,他的奶娘……
榮嬤嬤身邊的小丫鬟告訴他。
嬤嬤沒多少時日了。
嬤嬤從老郎中那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便叫她們誰都不准跟他這個世子說。
嬤嬤怕他擔心。
榮嬤嬤睜開眼睛,對他微笑地伸出了手。
「世子,你來了……」
長公主在沈景鈺幾歲時便去世了,他由汗馬功勞性格粗糲大條的侯爺親手帶大。
沈景鈺若是犯了什麼錯,侯爺便會對他非打即罵,很小的時候就把他丟在了軍營里,讓錦衣玉食的他跟著一群在沙場上廝殺的老爺們歷練。
是以沈景鈺便養成了桀傲不馴的性子。
他上一次哭,還是在長公主的葬禮上。
「世子爺,你怎麼還哭了呢?」
眼見在京城裘馬輕狂的沈景鈺死咬著後槽牙,孤傲拗勁的星目掉了眼淚,落在那張與公主有七分相似的臉上。
榮嬤嬤那如老去的樹枝般發皺的手替他擦去了眼下的淚。
依然是熟悉的和藹口吻。
「世子爺怎麼還哭了呢?不是在長公主的牌位前說好以後不會再哭了要當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嗎?」
沈景鈺淚落不止,用力地抱著她的手,眼淚滾燙,「可是我不想讓嬤嬤走……」
小的時候,每次他搗蛋完侯爺拿起藤條要抽他的時候,是榮嬤嬤將他護在了身後。
榮嬤嬤不過是一個奴才,卻敢淡然凝重著張臉呵斥著當朝侯爵。
「還請侯爺看在小世子是長公主遺孤的份上,不要對世子如此嚴苛,也不要動不動對喪母的世子發火!」
「長公主若是在天有靈的話,見了這一幕會傷心的!」
每次他惹父親生氣時,榮嬤嬤就會搬出長公主。
每每這時,侯爺便會露出沉痛之色,丟下藤條,黯然失色地離去,將自己關在屋裡。
榮嬤嬤就會拉著他小小的手,將他帶到自己的小院子裡,溫柔細心地為他塗抹藥膏,還拿出蜜李子給他吃。
沈景鈺思及更加心痛。
「本世子要搜羅天下名醫來給阿嬤治病,阿嬤,你會好的……」
榮嬤嬤卻溫柔地搖搖頭。
「那個老郎中說了,阿嬤的病是治不好了。」
「等阿嬤走了,世子要聽侯爺的話,不要再跟侯爺慪氣作對了,侯爺年紀老了,世子沒有了母親的陪伴,侯爺又何嘗不是失去了自己的結髮妻。侯爺與長公主是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長公主離世,侯爺比世子還痛苦……」
沈景鈺偏過頭,極力忍淚。
這幾天他都在侯府陪著榮嬤嬤,他找來了御醫名醫,輪流給阿嬤診脈治病。
侯爺也來了一次。
明明這幾天阿嬤的氣色好多了,還會對他微笑,問他打算什麼時候娶妻。
可是前夜沈景鈺過去,卻見到了一具已經冰涼的屍體。
阿嬤如樹枝般溫暖的手垂在塌邊,他握上去的時候已經沒了溫度。
他要給阿嬤風光大葬時,才知道阿嬤騙了他。
阿嬤是長公主的貼身丫鬟,家生子,對長公主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阿嬤根本就沒有親人,親生父母早已與她斷絕了關係,也根本就沒有什麼兒子兒媳,更沒有所謂的孫兒。
她在如花似玉的年紀,決意將長公主留下的遺孤撫養長大,終生卻嫁人,更沒有後代。
原來,阿凝說的都是真的,她真的轉世過,沒有騙他。
沈景鈺已經兩夜沒合過眼了。
阮凝玉感受著肩膀上的溫度。
她知道榮嬤嬤對他的重要程度。
阿嬤對他來說,是奶娘,亦是母親,她給了他缺失的母愛。
沈景鈺的這個擁抱不含任何兒女情長,而是充滿了悲傷和依賴。
阮凝玉垂下眼帘,最終還是將手放在他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沈小侯爺說的那句「阿嬤死了」,刺痛著她的心。
她能理解他的,她母親走的時候,她覺得世間再也沒有什麼值得她留念活下去的希望。
少年少女相擁著,樹影光斑飄曳,連天地也動情。
謝凌那雙深幽的鳳眼平靜地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他也聽到了沈世子說的那些話,不由的百感交集。
負雪也聽到了,但還是有些不認同。
「公子……」
謝凌望著那相擁的兩人,「罷了。」
他背對著負雪,袍子翻飛,鴉羽纖長,在眼窩處覆蓋淺淺的陰影,話語也極有深度,「難不成,你便鐵石心腸到了如此地步麼?」
人家剛奶娘辭世。
負雪慚怍低下頭,「屬下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