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姓氏
以修行者自身的主觀視角來看,修行難度最高的當屬不死不滅功。一千秋再難也總要吊著口氣,可這自愈功夫的修行過程卻是奔著打死去的。武學基礎一句句學,大好頭顱一顆顆爆。
這感覺實在不怎麼好,楚衡空體驗了上千次才摸到了點自愈的竅門,再之後是一邊療傷一邊製造罡氣甲,再之後是在實戰中摸索第三門妙法。
可他的肉體與精神沒有同步。夢中死得再多學得再多,現實中的肉體仍在酣眠,於是他逐漸開始一心二用,一邊是激戰的修煉場,一邊是不知何時的畫面。他的動作一絲不苟,但他明白自己困了。因為他開始想一些平時不會思考的東西,幾句淡淡的對話,一些淡薄的回憶-—"
比如自己姓什麼:
楚衡空姓楚,因為楚老爺子姓楚。
孤兒院周邊武館不少,洪拳戳腳、太極八卦。5歲時他溜達出門偷偷學打架,半年後周邊的功夫已學得透徹。6歲那年他看了幾部電影,開始興致勃勃地學著踢館。
這個事沒有電影裡演得有意思,師傅、教官之類的幾拳基本倒了、少數幾個被稱大師的撐不過三分鐘,各個都是三腳貓。小半年時間全市11區讓他踢完了7個,剩下4個區的時候,全市師傅們用盡了面子,把楚老爺子請出來了。
楚老爺子主修八極拳,為人剛正做人剛猛。一拳一腿過去紋絲不動,反手一擊頂心肘給他在紅磚牆上嵌了大半天。直到7歲那年他也沒打過楚老爺子,挨了大半年的揍,服了。
心服的那天他第一次跟老爺子講話,也是老爺子第一次跟他講話。
「叫什麼名字。」
「沒名。孤兒院給起過一個,不想用,丟了。」
「哦。」
「跟您姓成不。」
老爺子不說話。他抖個機靈。
「師父。」
「你可以隨我姓。」老爺子告訴他,「但是學武術,你不准拜師父。你可以拜木匠師父、拜計算機師父、想學什麼拜什麼師父。但是學武,不行。」
「成。」他想也沒想一口答應。老爺子頭一次笑了,罵他腦袋空空。
那天起他叫楚衡空。
後幾個月,他跟老爺子實打實學了點兒東西。他看得出來,老爺子一點兒都不想教。他也看得出來,老爺子實打實地想傾囊相授。老爺子跟他講該多讀書,這有用,少練武,沒屁用。但老爺子自己平時就讀批註版的佛經和一本翻得爛的《三國演義》,字兒也寫得丑,這麼個人說這話,是沒有什麼說服力的。
9歲那年起,老爺子不大教了,取而代之是帶他走南訪北,見一些奇奇怪怪的老頭兒或中年人。那是楚衡空第一次知道什麼叫人生百態,有的老頭住在大別墅里,富貴顯榮,有的中年人在寫字樓里上班,滿面憂愁,更多的住在小街巷裡,小村莊裡,黃土地磚瓦房,窮困潦倒。但所有那些人見到他的表現都是一樣的。驚嘆、高呼、拍掌叫絕、其後垂目、嘆息、久久無言。
所有人都打心眼裡不想教一個字兒,所有人都拿出十成十的真功夫。有幾個老頭著實厲害,他想拜師父,老爺子和他們都不讓。問來問去半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只有一句話。
生錯了時候。
走完這一趟後,老爺子說他再不需要學什麼了,自己琢磨。這時候網際網路基本普及了,他自己找國外的格鬥書看,自己琢磨著練,倒也沒遇見什麼阻礙。
老爺子老了點,小毛病有些,但沒有大礙,腰板硬朗,精氣神十足。到11歲生日那年,老爺子找他過過手。
他死活不打。他知道這次再打,老爺子打不過他。
那天晚上楚老爺子擺出了他印象中最兇狠的臉,練功用的大槍尖兒擦著他的脖子扎在牆上。
打!為什麼不打?!練一輩子不就為了分出個勝負,練了不打有個屁用!
他頭一回贏了老爺子。贏得沒分寸,害老爺子受了傷。老爺子說分寸是狗屁,輸贏分不出個明白,等於白打。
老爺子躺在病床上哈哈大笑,暢快無比,笑完了鳴得流下淚來。他不知所措。
「分明白了!學會了!再之後?再以後??有什麼用處??」
「再以後,能贏得更多。」他說。
「贏得多,能建功立業嗎?能揚名立萬嗎?打得贏我,打得贏手槍嗎?打得贏大炮嗎?!」老爺子鳴嗚哭著,「空啊,以後,你怎麼辦呢?你去咱們街頭,做個片兒警嗎?去拍電影,做個演員嗎?!學了這些年,最好的歲月!儘是無用功!真是造孽,我害死你了啊!」
他靜靜聽著,等老爺子哭完了,說:「我打得贏。」
他是認真說的。老爺子聽完,不哭了。
這場打架完後,老爺子靜養了兩個月,期間他沒少挨楚家人的埋怨。他能夠體會到那些子孫對老人的敬愛,但也品出了那份擔憂下淡淡的不耐,像是冰面下流淌的水珠,無聲,但總會存在。
出院後的一天,老爺子單獨把他叫過來。
「空啊,你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嗎?」
「得百歲吧。我活個一百歲不成問題。」
「你蒙的。」老爺子點點腦門,「修心境,你還不到家。心修成了,開了天眼,有宿命通,自己這輩子走到什麼時候算個完,明鏡似得清清楚楚。」
「那您知道。」
「我知道。」老人說,「過一年之後,心肺和腎都不太行了,飯吃不下多少,一年有三個月要在醫院過,孩子們時不時要回來;
再兩年,睡得多醒得少,小一半兒的時間躺床上,家裡醫院來回折騰,孩子們但凡有時間,一定要往家裡趕;
再兩年,常年臥床,渾渾噩噩,孩子們和我一個樣,被這床綁得死死的。清醒的昏沉的,都在等,等哪天兩眼一閉,壽終正寢,萬事大吉。」
他想像得到,能想像出床鋪上老人昏沉的眼,來回奔波的小輩的沉鬱的心,所以心裡頭說不出的難過。但老人不見一絲苦惱,兩隻眼兒跟年輕人似的發光。
「空啊,記著,人不能活得窩囊。」他很神秘地笑笑,「教你最後一招。賴活著,不如好死。」
一下子他想起報紙上的報導,有些獨居的老人不想給子女添麻煩,吞了安眠藥一走了之。勸阻的話到了嘴邊了,但他克制住,他知道楚老爺子不那樣懦弱。
而後三天時間,老人把家中一切均安排妥當,親筆寫了一封戰書,按血手印畫押。走的時候全家人陪他一起,但只有楚衡空允許進場。他們飛去了美國,在一處鴿子籠似的生死場,沒有一個觀眾。老爺子穿著中山裝,扛著一把大槍,對頭的是個俄羅斯老男人,單握一把匕首,也帶著自己的徒弟。
老人們的眼中透著赤裸裸的恨,上台第一回合,就是不留情面的殺招。
他們間存著多年恩怨,讓兩人拼盡所有的死斗。只眨眼的功夫,匕首見了紅,長槍戳出個洞,
但還不會停止,定要分出個你死我活,可是老人們的氣力很快就用盡了,再之後殺意再是濃厚,也是鈍刀子割肉。
那人的徒弟昏倒了,俄羅斯人的眼裡透出濃厚的悲哀,連帶著楚老爺子也顯出血一樣的悲涼。
他們斗到了這個地步,結束的卻比預見的未來卻更不堪些。
忽然間楚衡空懂了,全懂了。那種說不出的情緒使他盡己所能拍掌,叫好。
他說好功夫!老爺子好功夫!!
兩個老人驚,又釋然,好像一下子放鬆了,把所有的重擔一一自己背的,他人給的一一都卸下了。他們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倒在彼此的血中。
含笑而終。
楚衡空翻身坐起,眼前仍帶著未散的血色。
他重視睡眠,從前就極少做夢,升變後可以控制肉體,更沒有必要進入效率低下的短睡眠。可這次他難得在夢中做夢,夢見的還是許久前的事情,所有細節都那麼真實,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夢是幽體的投影,我們常說夢境歸於黑月與海洋,其中也有少部分屬於陰影。」男人遞給他一杯水,「大多數時候夢境意味著往昔與不幸,在某些時候也被視為未來的預兆,這就是為何龍與月總在夢中交鋒。"
他接過涼水,一旁的姬求峰面色如常。
「謝了,師————"」楚衡空生生把話咽下去,「姬先生。""
姬求峰不以為意:「做了什麼夢?」
「不是噩夢。」他說,「善始善終。」
「那就要注意夢的內容了,按我的經驗,過往總是未來的預兆。」姬求峰搖搖扇子,「悠遊占卜說你們此行算是末吉,是吉是凶得靠自己努力"
「夢裡多學倆月了,這把鐵定沒有問題。」
姬求峰長長嘆氣:「衡空啊,你每次這麼說都會跌得很慘————"
「我也沒輸啊。」楚衡空起身下床。
他緩慢活動著肩膀,夢中兩月的修行使得他的幽體經驗超前於肉體,自己的原裝身體都顯得有些遲鈍。但背後的不朽機隨意念激活,遠超他本人的驗算能力瞬時完成模擬,將那些夢中得來的經驗盡數反饋回肉體。
放在龍泉鄉本土,哪怕最冒進求快的武者在出了夢影空間後也要調養個十天白個月。但現在不出半分鐘,楚衡空的肉體便完美調整為兩月修行後所「應有」的狀態,這是不朽機剛骨帶給他的得天獨厚的適應力,也虧了如此姬求峰才敢搞出這麼激進的修行計劃。
雖然升剛骨前他的修行計劃也從來就與保守兩個字不沾邊。
調整完畢後楚衡空望向姬求峰,城主的氣勢依然深不可測,像一團內斂而灼熱的火。過去的他一點也看不明白城主的功夫,但許是在夢中結結實實挨了兩個月的揍,許是升變剛骨後觀察力更加細緻入微,他體會到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姬先生,您什麼時候升變?」
「年內的事吧。」姬求峰說,「不怕別人笑話,我是很想讓你們等一陣再動身————"
「您升了質點6,我和姬懷素也不會因此變強啊。」楚衡空笑,「樹的事情交給我們,您專心升變。等以後我跟姬懷素質點高了,城裡就不缺人扛大樑了。"
姬求峰目送他走出神殿,心想這樣強的信心也是強大的來源。悠遊冷不丁冒出頭來,滿是埋怨:「你真下得了狠心——·懷素跟我說她也做夢了,我看還是再做做準備———."
「他們有屬於自己的緣,你還能硬攔著嗎。」姬求峰看得灑脫,「闖去吧!當年咱們出山時也才質點3,沒像樣多少。"
「我那時質點4了!」悠遊強調。
「你鑽出蛋殼就是質點4.—."
楚衡空搭升降梯來到20層作戰會議室,屋裡眾人忙得熱火朝天。姬懷素被啟蘇堵在角落,不由分說塞進一件件裝備,其神態酷似為機器人增加外裝甲。凡德瞪著一坨酷似精X球的玩意單眼發直,任解安軟磨硬泡也堅決不鑽進去。
楚衡空的到來解了隊友們的燃眉之急,解安一個箭步上去,二話不說給他披上大衣:「加裝小乾坤袖,空間壓縮技術,流珠驅動,補給品全在裡面。這玩意給你緊急魔改到了質點2,凡德丟了也不能把這個丟了!」
「噢噢噢噢。」楚衡空不停點頭。
啟蘇隨後跟上,將一把挖了三個孔的白色長槍塞進他懷裡,語速快如連珠炮。
「秘文強化白板長槍,給你做了專屬適配調整,評級隨嵌入秘文珠動態浮動。當前是2級,保險起見用一個就好!你們三個的命運力太高,遺物強了很容易破格的!」
楚衡空繼續點頭:「好的好的。」
「還有這個———」啟蘇舉起一把刀,樣式與先前別無二致,「用岩刀碎片重鍛的刀,沒特殊效果的2級白板。需要刀時就湊合用先吧。」
「這個好。」楚衡空笑道,「實用。」
「快開船了準備出發準備出發!」
姬懷素眼見整備環節終於結束,立馬從那套罐頭嵌罐頭的重甲中脫身而出,輕裝上陣。凡德有樣學樣,嗖得鑽進楚衡空的衣袋裡。
解安跟個老父親似得無奈搖頭,朝他們喊:「小命要緊!保持聯絡!」
「找不著趕快回來,遇見強的不要玩命!」啟蘇把小手環成喇叭。
姬懷素一路拉著他直奔港口,到了才停下喘氣。
「要是再待五分鐘他們能把我塞進悠遊神像里。」
「值得紀念的初次旅行,很正常。」凡德有氣無力地說,「你咋樣?待了兩個月古龍妙妙屋,
還有氣嗎?」
楚衡空盯著槍柄,忽然說道:「你們說我練這身功夫,有用處嗎?「
他最鐵的兩個哥們表現出了看傻逼的態度。
「阿空你醒醒啊。」姬懷素語重心長,「沒你這身功夫咱們已經葬身魚腹啦!現在連骨頭渣都不剩就是魷魚一二三號了!」
「聽上去可以合體成真魷魚的樣子。」
楚衡空笑了一聲,將思緒從夢境收回,看向現實。
「是啊————我很幸福啊。」他說,「走了!該出發了!「
他們踏上登船的長梯,隨潮流鳴動聲離開洞龍城。離開森羅秘境,首次前往家園外的塵島,
這會是一次比他們的預料還要稍長的旅行。但此刻的年輕人們充滿信心。
因為年輕,所以勇敢。敢於離開家園,敢於奔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