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點,楚衡空剛下夜班,正吃掛麵當早飯。桌對面的姬懷素盯著報紙直皺眉頭,這是張很受上流人士喜愛的《都市每日消息》,頭條是一篇抨擊碧澤區水果個體戶的文章,配以腐爛水狐果(一種酷似藍色小西瓜的果子)的大幅照片。
「胡言亂語,狗屁不通。」姬懷素把報紙丟在桌上,「但凡去過一次集市就知道水狐果比人還抗造,露天環境放一周都壞不了。」
楚衡空用觸手卷過報紙,掃了幾眼。
「報導說這是底層的惡魔教派腐蝕中庭的手段,並且暗示城主府為拉動經濟而不顧食品安全問題。」他指出,「邏輯通順,合情合理。」
解安正在櫃檯後面做腸粉,聞言打開小窗:「嘿嘿嘿這純瞎掰了嘿!我上周親自跟食藥部一塊修編的食品安全規範,碧澤到中庭光遺物安檢都要過三次,比阿達里以前瞎搞的那套安全多了好吧!」
「會看這破報紙的人才不會關注事實。」姬懷素滿臉嫌惡,「又是麥維亞混淆視聽的手段。」
「典型的黑道作風。」楚衡空說。
姬懷素滿頭霧水:「怎麼就黑道了?他們開賭場和窯子的哎。」
「我說的是身為黑道的共性。」楚衡空拿出一疊檔案丟過去,姬懷素細細翻著,發現是對麥維亞家族的調查報告,裡面的情報包括麥維亞和他的三個孩子以及一個情報不明的「打手」。這個前殺手的行動力總是這麼驚人,他昨天才得知幕後黑手的疑似身份,今天就靠老檔案和走訪調查梳理出一份詳細的文檔。
「麥維亞的妻子二十年前就離世了,他此後沒有再婚,也就沒有親生子。那些所謂的『子嗣』都是他收養的家族核心成員,這是黑道家族的第一個共性,他們推崇以血為名的忠誠心。」楚衡空解釋道,「第二個共性是與表面社會的緊密聯繫。傳媒業、食品業、工業……它們會為各行各業提供『庇護』以擴大勢力範圍,因此各方面都有黑道的觸鬚,就像這張報紙。很幸運的是洄龍城沒有政客一說,否則我們多半還要面對黑道背景的官方大員。」
「謝謝你,黑道大師,唯有這個時候你才話多……」姬懷素沒什麼興趣。
楚衡空把麵條吃完,放下筷子:「但他們的主業是皮肉生意和賭博,這不是正經黑道的做派。」
姬懷素差點噎著:「喂!你不覺得把黑道和正經這兩個詞放在一起就很奇怪了嗎?」
楚衡空皺眉瞧著她,似乎很受冒犯:「我們正經黑道的主業是房地產、製造業和電影,都是透明公開的合法生意。此外我們還負責維護當地治安……只有沒良心的地痞流氓才會搞皮肉生意。」
「我靠好正直!要不是知道你這人不說瞎話我都想先質疑再質疑了。」姬懷素揮舞著半根油條,「這麼說來你當年大部分時候在給老闆當保鏢咯?」
「一些時候是。」楚衡空說,「另一些時候我負責幹掉那些沒良心的貨色。」
姬懷素放下油條正襟危坐,這時候哪怕是她也不太好意思耍寶,因為桌對面的男人說得淡然,話語中卻帶著頑固的矜持,活似一位以維護都市為己任的蒙面英雄……只可惜現在英雄哥的左胳膊是條滑溜溜的觸手,右手還夾著一撮麵條,看不出多少俠氣反而有種大叔回憶過往的唏噓……
「不管你當年再怎麼拉風,現在你都只能當觸手俠了。」姬懷素悲切地說。
楚衡空深感莫名其妙,他完全沒搞懂對方到底腦補了什麼玩意。他順著思路說下去:「言歸正傳,雖然麥維亞不正經,但他思路老派,暗殺我這件事情就很奇怪。」
「為啥?」姬懷素重新開始啃油條。
「按傳統的做派我們會先『談談』,幾小時、幾周、甚至數個月的談判,直到最後才是我出場的時候。」楚衡空說,「而他們居然在矛盾激化前就動手,這很可笑。」
「那就是他兒子乾的唄。」姬懷素滿不在乎地說,「年輕人嘛,多正常。」
楚衡空點點頭,這次搭檔說得有道理。如果麥維亞的兒子們總是擅作主張,那以後暗殺時就能將他們當做切入口。可以考慮抓來當舌頭,或是想法子讓他們帶路……他很自然地就將思維過渡到了暗殺上,因為俱樂部這樣的黑道必須得死,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
當前最缺的還是情報,麥維亞家族的核心成員們似乎從不外出,探子們又混不進俱樂部里,也就沒有一點信息。他吩咐盯的白眉男人到現在也還沒信,但從蒂娜的回憶來看,那人性格囂張到極點,很難想像這樣的人會一直窩在大樓里。
他們必然有手段。隱形?變裝?還是其他更離奇的東西……
楚衡空暗自思考著,端著餐盤起身:「我去練武。」
「你睡會再去找老爹也一樣啦……」
「學不會新招心裡不踏實。」楚衡空說,「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開戰。」
·
俱樂部,麥維亞的辦公室。
麥維亞狠狠給了維薩甫一拳。那大如香瓜的拳頭直接將他兒子的腦袋砸成了碎片,碎裂的玻璃片與皮肉灑得到處都是。維薩甫跪倒在地,嚎叫聲像是幼年的猛獁象,無頭的脖子上黑色的血像石油一樣潑灑。
「父親!別!」無頭的維薩甫恐懼地大叫。麥維亞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將維薩甫整個人踢成兩截,黑血撒了一地。他的表情可怕得嚇人,長女卡梅爾趕忙前去安撫:「父親,別這樣!那是他最喜歡的皮,花了小半天才剝下來的……」
「你這自以為是的蠢貨!」麥維亞咆哮,「誰給你的膽子去暗殺一個高級探長?那是姬求峰看重的人!!」
「我想要根除威脅……」維薩甫急著辯白。
「而你的手段低能,而且愚蠢。」麥維亞的火氣又上來了,「如果你要殺人,你就該直接請岩大師出手!而不是讓你珍貴的同族去冒險!」
「父親,他不想驚動岩大師……他……」卡梅爾低聲辯解,儘管她也知道二哥剛愎自用。
「所以我說他愚蠢!」
麥維亞坐在特製的大椅子上,連連嘆息。只剩黑血的維薩甫在地攤上蠕動,捲起地上與牆壁上的皮肉,勉強拼成一個醜陋的人形。這時候敲門聲響起,一個白眉毛的男人走進屋內。他一看這氣氛就知道不妙,一把扯起地上的維薩甫,劈頭蓋臉數落他:「怎麼又惹老爹生氣?要死啊你!還不趕緊說對不起!」
「……是我的過失,父親。」維薩甫勉強說。
白眉使勁拍他的腦袋,一轉臉露出狗那樣諂媚的笑:「老爹您大人大量,放過他好不好。」
「你還沒有白眉懂事。」麥維亞再一次嘆息,「城主府已經在注意我們了,我很擔心之後的儀式。告訴我維薩甫,你會努力彌補嗎?」
「我保證我會的!」維薩甫用那醜陋的臉做出保證。麥維亞揮了揮手。
「都下去吧,你去做應急計劃。遇襲時的對策、人員布置、還有地底的看守……全都由你親手布置,你明白嗎?我要你親自來。」
「我明白,父親。」維薩甫緊張得發抖,這沒出息的樣子讓麥維亞連連搖頭。
「還有你,白眉。現在局勢緊張,就在俱樂部里選人吧,儘可能找個伶俐的女孩……我不想再找個愚蠢的女兒。」
「交給我您就放心吧,老爹!」白眉連連點頭,拽著其餘兩人走出房門。麥維亞揮著手,好像在趕走一群蒼蠅。
「看看這幫蠢貨,岩大師。」他朝遠去的「子女」們冷笑,「真把產業交到他們手裡,不出三年就要化為烏有。」
「那你就不要考慮退休了。」西裝男人說,「自己的東西還是得握在自己手裡。」
他一直都在屋裡,像個侍者一樣安靜地站著。維薩甫被毆打得那樣慘烈他也沒有出聲,唯有麥維亞說話時他才開口。
「只有我能做一家之主。」麥維亞點燃一根香菸,沒有抽,只瞧著指間燃燒的紙卷,「局勢不好。阿達里死得不是時候,現在不能指望沼澤牽制精力了。」
「或許該談談。」岩大師說。
「姬求峰是個會談判的人嗎?看看他那瘋狗般的女兒。」麥維亞搖頭,「不。不行。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卡寧是個瘋狂的野心家,你只可和他交易,但不可能合作。」
麥維亞的評判不帶一絲感情,儘管昨日他還親吻卡寧的雙頰,稱其為貴客與摯友。岩大師什麼都沒說,他只不過是個保鏢,老闆才要負責為組織謀劃出路。
他看著麥維亞持著香菸陷入長久的沉思,那模樣讓他回憶起俱樂部發家的時候。當年他們一門心思想要離開沼澤來中庭出人頭地,卻屢屢碰壁,部下們圍著麥維亞問我們要怎麼辦,麥維亞就這樣夾著香菸思考,許久後給出令眾人信服的回應。
燃燒的菸捲燙到了麥維亞的手指,他掐滅香菸。
「城主府要有動作。」他十分確信地說,「他們多了一個能幹的巧手,比以前被我們摁死的那些廢物要強得多。現在姬求峰的顧慮少了太多,一旦他打算動手……」
「那就不是你我這個層面的事了。」岩大師指向天上。
「無論他和外面誰贏誰輸,最後都是我們遭殃。」麥維亞似是下了決心,「財富的累積也應當夠了,我要儘快召喚仁慈的老翁,新女兒一誕生就開始。我會多做一手準備……把我自己也算上。畫像、地底,還有我自己,這樣就有三個召喚點,穩妥許多。」
「你說了算。」岩大師說。
麥維亞笑了起來,拍著老搭檔的手掌:「藉此機會,不再考慮考慮儀式嗎?你正值壯年,但也要考慮以後。」
「再過二十年,我的刀也一樣穩當。」岩大師一板一眼地說。
「堅如磐石啊,大師。」麥維亞讚嘆。
他拖著巨大的身軀起身離場,通過密道一直向上。離開岩大師的視野範圍後,他激活通訊用的遺物,幾秒後其中傳出白眉的聲音。
「老爹。」
「你再多準備些『血包』。」麥維亞的聲音冷若冰霜,「要年輕的,不要高於30歲。」
「您放心交給我,保證隨取隨用。」白眉笑著應承,這個嗜血的兒子最擅長的就是做這些綁票的事情。有些事情你不好當著別人面交代,還得交給專人去干。這方面拿著住分寸,生意才能做長久。
現在準備大體做好了,麥維亞一面思索著,來到俱樂部的最頂層。這整一層樓都有著圓形的彩玻璃窗戶,暗沉的光線隨著窗戶的導向聚集在一處,照亮了占據正面牆壁的巨幅彩色油畫。畫中有一位富態的老翁,體態豐碩,笑容祥和,他身後的桌上堆滿了各色食物與財寶。
麥維亞在巨幅畫像前跪下,握緊雙手,以無比虔誠的態度祈禱。
「暗月環抱的隱者,樂善好施的老翁啊,請聆聽我的訴求……請給予我的家族平安……給予我知識、食物與財富……」
不知不覺間屋中的光暗了,畫中老翁的笑容在陰影中顯得分外詭異。屋裡找不到人的形體,只有一團漆黑而腥臭的輪廓隨著祈禱而蠕動,水流般的暗色流淌在地板上,其中浮現出種種美味珍饈,金銀財寶……
麥維亞信仰著世上最慷慨的神明,只要渴求,就必將回報。
·
維薩甫走出辦公室,努力調整自己的臉皮。他做得不太到位,被打散的肉每次都沒法貼合到一起,讓他發出惱怒的喝聲。這聲音驚擾到了一位打掃衛生的女傭,她擔憂地轉頭:「維薩甫少爺,您——」
女傭的聲音戛然而止,維薩甫揮動手臂,將她在牆上打成一攤血肉。一個什麼錯都沒犯的人就這樣死了。
卡梅爾很嫌棄地嘟囔:「你又把牆弄髒了!洗起來多麻煩。」
「換個人的事兒。」維薩甫冷冷地說。白眉勾搭上他的肩膀,嬉笑連連:「哇!你這樣撒氣好沒效率的哦,不如去玩女人啦。」
「白眉哥你就天天玩女人,這麼好玩嗎?」維薩甫不屑地說。
「白眉哥我玩女人,但是不挨罵,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不會自作聰明,老爹就放心把事交給我做。」白眉嘿嘿笑著,「所以我怎麼殺人卡梅爾都不敢煩我,但你殺一個她都有臉說你,這就是差距,知不知啊?」
卡梅爾沒好氣地說:「是是是,你最厲害。記得有空幫我找條新腿,現在的還不夠漂亮。」
「一定幫你砍條豐滿的。」
白眉嬉笑著走了,背影耀武揚威,像一條打了勝仗的狗。他還要做很多事情,找血包簡單,找新女兒可就麻煩,他得一個個親自把關才好挑。
沒選上的就先關著吧,白眉漫不經心地想。一個個殺太麻煩,一起殺才好玩。
這時天才剛剛亮起。夜晚在與平常無異的紙醉金迷中過去,男男女女眯著疲勞的眼睛離開俱樂部,而那些負責提供享受的女人們則匆匆洗漱,儘可能不讓自己的身上留下此處的味道。
更衣時,貓女郎芽子還在想著前天晚上遇到的白禮服男人。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那人很有故事,雖然外觀上看他完全是個初入風月場的闊少。她腦中短暫地升起些旖念,但很快就揮散了。想這些做什麼呢?她還要趕緊回家做早餐送孩子上學……
走著走著芽子的步伐停了,她看到白眉毛的男人站在前方,表情因疲勞而顯得煩躁。她趕緊低頭彎腰:「白爺。」
白眉男人抽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芽子捂著臉摔在地上。
「叫什麼白爺啊?顯老的知不知道?」白眉男人狠命踩她的手,「叫白眉哥就是了!」
芽子忍著劇痛跪在地上,使勁擠出笑容:「對不起,白眉哥。」
「是啦,這才乖嘛。」白眉拿出一大顆流珠丟給她,「最近工作很刻苦啊,拿好小費再走人。」
「謝謝白眉哥……」芽子不明所以,甚至感到惶恐。很多玩得開心的客人都會給小費,但誰都知道白眉不會,他只會剁人手腳。她絞盡腦汁去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以至於白眉要買她的命。
「不怕啦,乖女人大家都喜歡的。」白眉扯了扯嘴角,「你有個女兒對不對?今年幾歲啊?」
「……10歲。」芽子小聲說。
「有沒有照片,給我看下。」
芽子簡直想要奪路而逃,她慢慢地打開錢包,包里有女兒梅子的照片。白眉一把將包搶過,掃了一眼。
「不錯哦!美人胚子哦!」白眉笑,「你女兒就好有福氣的。這幾天你不用來了,之後我去你家接她。」
「好的。」
「回去之後不要出門了,知道嗎。」
「好的。」
「也不要和別人說。」白眉開始不耐煩。
「好的,我知道的,謝謝白眉哥。」
她深深地鞠躬,以完全接受現實的,可悲的平靜轉身,走路回家。她的家在邦興大廈,一棟離俱樂部不遠的老公寓樓,許多貓女郎都住在這裡。丈夫幫忙烤了麵包,她煎了一個雞蛋和一片用麵粉與植物粉末做成的「假肉」,給女兒做成三明治放進書包,然後笑著送丈夫和女兒出門。
做這一切的時候,芽子顯得和平時一樣的操勞與堅強。而在家人出門之後,她的堅強從骨子裡崩潰了。她將臥室門緊鎖,跪在地上,無聲大哭。那些絕望的淚水將妝容都衝散了,她仰頭望著天花板,像瘋了一樣喃喃自語。
「求求你,孩子,我求求你!和我見一面吧!!我知道你還在,我看到你和梅子玩過。我沒有辦法了……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理所當然地,天花板不會有回音。芽子痛苦地哭嚎。
「那些俱樂部的人,他們要帶走我的女兒!」
然後,天花板上浮現出一雙虛幻的腳。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鑽了出來,身後跟著一條小狗。
「別哭了,阿姨。」蒂娜說,「和我說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