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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7章 為我而夜

2024-11-19 18:39:50 作者: 情何以甚
  第2527章 為我而夜

  三壇「人間正道」酒,姜望獨飲了一壇,還剩下兩壇。

  他打算好好封存。

  不知世間是否還有此酒,不知此酒源於何處。反正他當初在酒國都未見過。

  現在他伸手按在這空壇上。

  「在我心中真正的神俠死去了。」

  「還活著的那個人,為一己之心,傷天下之意,不配以神俠稱名。」

  趙子既然通過白玉京酒樓的夥計,來將這三壇酒送上,自是不願與如今的姜望照面。

  但就如昔日在星月原外,姜望去留難自主,被押著聽了許久平等國的道理。

  今時今日,照不照面,也由不得她。

  是姜望說了算!

  攻守異也。

  他按著空酒罈的那隻手,翻轉過來,便如蒼天仰懸,邃成浮陸。

  掌中托出一部佛經,梵字光轉,好似無垠淨土,無限佛信,禪花法草飄搖在指掌間。

  「小師兄。」他出聲喚道:「幫我追溯因果。看看送這壇酒過來的人,現今在何處。」

  本想直接喚尹觀來,以咒尋念,但尹觀手段太酷烈。

  還是等找到了神俠再說。

  「是個什麼人?」淨禮小師兄的聲音在佛經里響起。

  姜望道:「一個常年拿玉菸斗的女人,長相厭世,不知真容如何。是平等國的趙子。」

  「噢!」淨禮的聲音有些怪異。

  「小師兄這會兒不方便?」姜望問。

  淨禮含糊了半句,道:「.——·稍等片刻!"

  片刻之後,淨禮心虛的聲音便傳回:「啊呀,因果全無,不知被誰抹掉了。

  

  仙龍略略皺眉,他倒不是驚訝於酒罈上趙子的相關因果被抹掉,而是抹掉因果令已經絕巔的淨禮都無法察覺,這件事情本身,說明至少有一尊絕巔插手其間雖是趙子來送這幾壇酒,不單只是洞真境的趙子在。

  事情有那麼點麻煩了.也更有追索的意義轟!

  一襲青衫落座,姜望道身降臨。

  他也不說什麼多餘的話,讓仙龍坐下來好好地修煉,單手提抓著空酒罈,一步已在高天。

  趙子送酒之事,並沒有過去多久。身為平等國的護道人,更是需要躲躲藏藏,不可能肆行人間。

  這樣一尊受限的真人,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能走多遠!?

  星月原一要入夜,星光漫天!

  星光不止籠罩了星月原,還如洪流四涌,傾蓋諸方。旭國、象國,乃至更遠。

  天地雖斬衰,更為姜望而夜。

  長夜遠征。

  此刻之姜望,是經歷了無名之死、參與了天海之爭的姜望,哪怕只是在戰場上敲邊鼓,那也是超脫層次的戰爭。

  絕巔望山下,萬里皆微草。

  超脫望人間,群山亦泥丸!

  鄭國某處小城,一間名為「迎賓樓」的客棧中,總帶著厭世之態的美人,剛剛點燃她的玉菸斗,正要嗅近,便驟然抬眼,視線挑出窗外,看向遠空!

  前一刻的白晝已經翻為黑夜,星光在她的眼睛裡晃耀不休。

  「都說星月原在超凡意義上,是現世離遠古星穹最近的地方,蓋因當年先賢錨定星辰、劃分星域、革新修行之路時,就在此處。」

  她有些感慨:「如今一見,果然如此。星光之烈,萬里猶覺。」

  也不知星月原那邊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鎮河真君果是個風雲人物,只要是他所在的地方,動不動就風起雲湧。

  趙子倒不覺得自己只是送幾壇酒,會引起什麼激烈反響,因為此行實在是沒有惡意。

  房間裡有一扇勾勒石林圖案、以山火綴邊的屏風,恰在這時,如一扇房門被推開。

  一個戴山羊面具的人,便從此門走進房間裡來,一見這滿屋星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又跳了回去。

  門又變成了屏風。

  趙子立知不妙,彈身便走縱橫交錯的線,立時織成無限擴張的棋盤世界。


  身在此世之隔,如飛煙而起,電折一瞬!

  但一隻手輕飄飄地按下來,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按在了座位上。

  在這個將她按坐的過程里,極順便地洞穿那棋盤世界,就像穿破了一張薄紙。

  整座迎賓樓是如此安靜,整個鄭國都在靜夜裡。

  唯獨趙子的道身之內,心臟砰然跳動!

  她並不緊張,並無恐懼,可是見聞不由她自主,聲與色,都在更強者掌中。

  這普通的心跳之聲,也可以是天雷滾滾,

  那鍋菸草還燃著,火星明滅的玉菸斗,仿佛在回應星光。

  星光已入室。

  趙子轉過頭來,看到按住自己肩膀的手一一乾淨有力,足能將整個鄭國毀於一抹的手。

  棋盤世界的殘光,在這隻手的腕部漸漸流散。

  然後她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寧定的聲音「星月原是現世離遠古星穹最近的地方,也是離姜望最近的地方。」

  她看到青衫挺拔的姜望,很隨意地招來一張椅子,有意無意地放在那屏風之前,而後坐了下來。

  窗外星光,正好沐浴其身,眉眼寧和,神色淡然。像個以月為燈的書生,而非什麼翻轉日夜、星追萬里的大人物。

  此人此刻手中無劍,甚至也不再約束她。

  可她明白自己已經跑不掉,也沒有任何能力反抗。

  那流動在夜空的,並非是星河,而是姜望的仙念!

  「你怎麼敢忘了?」姜望淡聲說。

  趙子眉眼,聲如平波:「我只是玉成故言,送幾壇酒,何勞姜真君大費周章!」

  姜望看著她:「昔日星月原外的教誨,可是牢記在心。如今你還敢來星月原,看來是不覺得我危險。」

  趙子嘆了一口氣:「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豈能因厄不來,避險而走。」

  姜望疊腿而坐,平靜地靠在椅背,十指合叉,淡然如在梨園賞戲:「好一個受人之託!顧師義和平等國是什麼關係?」

  「景國人說他是平等國的神俠,他說自己不是,說自己跟平等國沒有關係。」趙子波瀾不驚地道:「想來他跟平等國的關係,是取決於人們怎麼看。」

  「我不知剛剛是誰在這裡,但他既然避我,我也就不追究。」姜望略略抬起眼睛:「我現在是問你。」

  他的動作如此輕緩,他的表情如此平靜,可是這個夜晚,如此漫長!

  趙子想她一生都會記得今夜,就像她也永遠記住了曾經在星月原外的那個夜晚。只是彼刻堅守自我的年輕人,今天已經把握她的性命,動念之間,就能抹去她的餘生。

  「平等國試圖招攬他,差點成功了,但最後並沒有。」趙子說道:「他一度和平等國有相近的目標,但並不認可平等國的道路,和平等國里的每個人都不同。」

  「顧師義為什麼會相信你?」姜望問。

  趙子沉默了片刻,才道:「他並沒有相信我。事實上他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和盟友,他也不信任平等國里的任何一個人。他對平等國的態度,早就變成了厭憎。」

  姜望靜靜地坐著,想起這裡就是顧師義出身的國家,想起顧師義曾為鄭國無辜受殃的國民,往赴牧國挑戰呼延敬玄,冒著被牧國親王萬里追殺的危險,也要給蒼羽巡狩衙一個警告,劃下不許殘虐鄭人的底線·

  他說道:「至少顧師義還有他的親人。"

  「親人?」趙子不置可否,將玉菸斗抬在指間:「我可以抽一口嗎?」

  姜望沒有拒絕。

  她便抽了一口煙,緩緩地吐盡煙霧,而後才道:「我不知你說的親人是誰。」

  「顧師義昔為鄭國皇子時,以身為則,不許鄭國宗室驕奢,宗室都敢怒不敢言。後來他親手殺了他的叔叔,更是不被宗室所容,他的父親也要捉他問罪,他只能隻身遠走。

  「後來他修行有成,他的父親希望他能光大鄭國社稷,所以要將國家交給他,他拒而不受,以至於他父親未能目。」

  「他棄若履的皇位,是他兄長畢生所求,他每次回鄭國,他那個兄長都要誠惶誠恐地讓出皇位,後來他就不回鄭國了,直到他那個兄長死去一一你猜他那個皇帝兄長,心裡是怎樣待他?」

  「最後就只剩一個親人了,顧師義的侄兒,如今的鄭國皇帝。」


  「他們之間倒是的確有過一段感情深厚的時候。可是時間—--時間對所有人都平等地冷酷,可是對庸人格外殘忍。」

  「如今的鄭國皇帝,就是這樣一個庸人。他已經一百八十歲,一百八十歲的國主,因國勢而成神臨。」

  「他巴不得顧師義死,因為顧師義再不死,他馬上就要死了。」

  趙子冷漠地道:「因為顧師義不會允許他消耗國運來吊命,可他政數將盡又沒有更進一步的才能,退位的那天就是死期。顧師義死在東海,他不知多麼高興。」

  顧師義既死,今日之鄭國主,就是昔日之雍國的太上皇韓殷!

  耗民之血,吞國之勢,用以苟延。

  姜望靜靜地聽完這些,心中不知何感,只道:「你早就知道顧師義會死嗎?」

  趙子淡淡地道:「顧師義想救時代之弊,解民之倒懸,想以「義神」之道,

  作為現世秩序的補充,也必然會迎來現世秩序的排斥。他越明亮,撲滅他的力量就越強大。他的死,本就是一個註定的結果。」

  「我一早就知道他會死。」

  她又抽了一口煙,在煙霧繚繞中,那張厭倦一切的臉,仿佛也悵惘了:「只是沒想到,他會為他所厭惡的平等國之人而死。」

  很難說顧師義是為誰而死。

  非要說的話,是為那一個「俠」字。

  東海焚身,乃有義神之火炬。此後天下,俠者有路。

  姜望沉默片刻,說道:「既然說顧師義不信任平等國里的任何一個人,又為什麼會將那三壇酒交給你,讓你轉贈?」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趙子說道:「其實他並沒有把那三壇酒交給我。

  是我知道他死後,去了他曾經閉關的一個地方,在那裡發現了這三壇酒。」

  姜望抬起頭來:「這麼說這三壇酒不是送給我的。」

  「不,它們就是送給你的。只是顧師義沒有送。」趙子定聲道:「跟這三壇酒放在一起的,還有一行字。」

  「什麼字?」

  「人間正道有後繼,滄海橫流桑田青!」趙子道:「這是顧師義的相信。」

  她的美眸之中,總有極深的對這個世界的厭棄,而她的聲音,便像一張籠住自我的隔世的輕紗:「我想他去東海之前,一定坐在那裡認認真真地想過。最後他去了東海,留下的只有這三壇酒。我知道他與你喝過酒,喝的正是『人間正道』一一他的相信,我想讓你知道。就這麼簡單。」

  姜望看了她一陣:「趙子是厭世之人,不應該會關心一個已死之人的相信。

  「也許我並不關心。」趙子眼眸微垂:「一直以來,代表平等國招攬他的那個人,是我。又也許,我雖棄世,不免為豪傑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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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望卻只是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衣角:「和顧師義喝過『人間正道』的人,不止我一個。」

  趙子拿著菸斗的手微微一頓。

  姜望已經站起身來。他拔身如山巒驟起,這一仿佛身接星河,隨他捲來的無盡長夜,似乎系作了他的黑髮。

  趙子感到自己有無限之渺小,也似煙鍋里的星子一顆,隨時會被一口呼氣吹滅。

  而姜望的聲音正是那一口冷漠的吹息,叫她的生命之燭搖搖將熄!

  「是神俠讓你來的吧?」

  姜望慢慢地說道:「我同顧師義喝酒的那一次,坐的是前一個人的位置。顧師義說,那是一個曾經會陪他喝酒盡興的人,但人總是會變,他們不會再飲。現在想來,那個人或許就是神俠。他也對顧師義的死,有些感懷嗎?」

  「天理若彰,總有債還。他若死於這份感懷,也算因緣果報,造化在冥冥之中。」

  「現在我問你一一神俠是誰?他在哪裡?」

  一言如一劍,割命奪壽。

  一字如一鼓,敲得趙子狂吐鮮血!

  堂堂當世真人,聲名赫赫的「百姓之首,良時第一」,在姜望面前毫無反抗之力,一句問話才出,便已氣若遊絲,奄奄一息。

  其人的掙扎不顯,其人的力量不見。

  客房裡靜得像人都死盡。

  俄而又有心跳,先微而後著。

  l!

  世上若有葬魂的鼓,一定是愈演愈烈的心跳聲。

  姜望只是站在那裡,只是聲音的撥動,趙子就已經急劇地走向衰死,壽去如林中驚鳥。

  她窮盡一切手段,可她的抵抗竟不能顯現。

  絕對的差距,碾壓的態勢。

  但趙子咳罷了鮮血,也只是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她拿著玉菸斗的手,像斜展的玉枝,就那麼搭在椅背上。唯有手中煙星的明滅,是這具軀殼僅有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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