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漏風
粥棚下。
王道聖給災民施粥。
張拙取了一隻陶碗,大大咧咧伸到王道聖面前。
王道聖平靜的看他一眼,無聲的用木勺將陶碗舀滿。
張拙一仰頭,將稀粥咕咚咕咚灌進自己嘴裡,又用紅衣官袍的袖子擦了擦鬍鬚。
他將陶碗隨手丟在青磚灶台上,好奇問道:「你不是帶我閨女去陸渾山莊遊學了嗎,怎麼游到粥棚這裡來了?聽說這次黃山、老君山兩大道庭的人,還有緣覺寺和陀羅寺的高僧都已到場,每天都有非常精彩的辯經,你怎麼帶著他們在這裡浪費時間。」
王道聖一邊給災民施粥,一邊隨口回應道:「生活便是最好的經義。最初,先賢所寫的經義道理都是從生活中學來的,我們與其在書里跟著先賢學道理,倒不如直接從生活學,更直達本意。」
張拙捋了捋鬍子:「但凡你少說點這種離經叛道的話,胡閣老也不至於一直敲打你。人吶,該藏鋒的時候得藏鋒,咱們做學生的,別老是跟自己老師對著來。」
王道聖風輕雲淡的回應道:「你倒反過來說教我了。」
張拙嘿嘿一笑,朝陳跡那邊撇了撇下巴:「你覺得那小子怎麼樣?」
王道聖平靜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張拙挑挑眉毛:「我不能問問嗎。」
王道聖隨口說道:「其實你心裡已經有答案了,問我也不過是想印證心中的答案而已,可我要說的,未必合你心意。」
張拙不耐煩了:「那你倒是說說看啊!」
王道聖看了陳跡一眼,轉頭對張拙說道:「這孩子身上有殺氣。」
張拙一怔,仔細打量著王道聖:「帶過兵的人是有點不一樣啊,這都能看出來?」
王道聖舀出一勺米粥,盛入災民手中的陶碗:「他入學兩天,便遲到了兩次,問他因為什麼遲到,他也不願意說。但我看他每次來時都帶著撲面的殺氣,他不像是來上學堂的,更像是我麾下那些剛殺了倭寇的步卒,身上還沾著血。」
張拙搖搖頭:「他可不是步卒。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你若與他共事過便會明白,他是個將才。」
「你對他的評價倒是很高,」王道聖想了想:「所以,前日西城門外拖延災民的人便是他?」
張拙趕忙說道:「不是!」
王道聖哂笑道:「與你共過事、那一日入學剛好早晨遲到、又被你如此看重,不是他還能是誰?」
張拙警惕道:「你可莫要打他主意。」
王道聖無奈道:「我能打他什麼主意,不過是收他學銀、教他道理,僅此而已。」
張拙忽然問道:「你丁憂是不是已經結束了?」
王道聖點點頭:「昨日。」
張拙又問道:「胡閣老為你安排了何等官職?」
王道聖隨口說道:「老師希望我回京,任兵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
「什麼?」張拙拔高了聲調。
見有災民朝這邊看來,他又趕忙壓低了聲音:「你怎能連跨兩級遷升兵部尚書?接下來豈不是要入閣了?!」
王道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遠遠看向陳跡,突然說道:「他倒是個熱心腸。」
張拙也看向陳跡,片刻後感慨道:「這會兒有點過於熱心了,平時倒也不這樣……」
此時,陳跡正給災民挨個舀粥。
僅僅半個時辰,他體內原本的櫻紅色爐火已漸漸變為淡紅色,火苗之中似乎還孕育著一縷黃色火焰,細若遊絲。
陳跡感受著澎湃的生機,宛如獲得了一次新生,連呼吸里都仿佛流轉著火。
他忽然意識到。
山君吞龍,官員身上的冰流是具象的龍氣,而百姓心裡則藏著龍氣的根源,那是國之所以為國的東西。
難怪姚老頭在修行山君門徑後,依然秉持著太醫的身份。想必對方治病救人時,體內的爐火也會有相同的變化。
可師父為何沒將此事告訴自己呢,難道是不希望自己發現這個秘密嗎?
不,一定另有原因。
……
……
陳跡面前那口大鍋已經舀空了,若要重新煮粥還得兩炷香的時間,他看著面前排成長隊的災民,一個個端著嶄新的陶碗。
他來到白鯉旁邊說道:「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我來幫你。」
白鯉驚喜道:「啊,真的嗎?」
說罷,她看了看其他人:「可大家還在忙,我一個人休息不合適。」
陳跡笑著說道:「沒事的,你站旁邊偷偷休息。」
白鯉往旁邊讓了讓,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怎麼沒去幫我哥。」
陳跡解釋道:「世子力氣大些,暫時還撐得住。等會兒他堅持不住的時候,我再去幫他。」
白鯉拉長聲調哦了一聲。
陳跡抄起木勺,乾脆利落的將一勺又一勺米粥舀給災民,那一縷黃色火苗越來越明顯,仿佛一條金龍在紅色的火里游弋著。
待到白鯉郡主這邊的大鍋施完,他又跑去世子那裡幫忙。
世子揉了揉自己胳膊,當即豎起大拇指:「江湖兒女,仗義!」
待到世子鍋里的粥也施完,陳跡慢悠悠來到陳問孝身旁。
陳問孝等這一刻許久,見他過來,立馬將木勺子遞出去。
陳跡挑挑眉毛:「給我勺子做什麼,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陳問孝疑惑:「你不是來幫忙的嗎?」
陳跡搖搖頭:「不是,我就看看。」
陳問孝:「?」
陳跡站在一旁,陳問孝每施出一勺粥,災民忙不迭的道謝,他便搶先笑著回一句「不必客氣」。
說得多了,陳問孝忍不住質問道:「我在這裡施粥,你裝什麼好人?」
可陳跡卻不理陳問孝。
他已確定,即便他沒有施粥,但只要災民從內心裡認可這善舉有他一份,爐火就會蛻變一分。
不過蛻變還有一個條件,便是受恩惠之人必須知道他的身份才可以。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山君門徑的本質,遠要比想像中更深邃。
只是,蛻變的爐火到底有什麼作用?
此事,恐怕得問軒轅。
……
……
正思索間,張拙領著官差過來,樂呵呵道:「辛苦諸位了,我等已將災民登記造冊,接下來施粥便由我們來吧。」
王道聖將勺子遞到官差手中,耐心叮囑道:「萬萬不可讓逼良為娼、易子而食這樣的事情發生。」
張拙笑著應道:「且放心吧。」
說罷,他似有感慨:「若我也能放下身上的事情,隨你們一同前去就好了。年少時聽人辯經如醍醐灌頂,若聽說哪裡有辯經,便是不吃不喝也趕過去旁聽……如今卻抽不得身了。」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還是你如今做的事更重要些,」王道聖朝弟子們招招手:「走吧。」
陳跡意猶未盡,卻沒更好的理由留下,只能戀戀不捨的離去。
經過陳問宗時,對方竟忽然向他拱手作揖:「三弟,今日施粥時見你不辭辛苦,待災民春風和煦,這才發覺以往對你誤會良多。接下來的日子,你我兄弟三人同在王先生門下,要多多相互扶持,若有看不明白的經義,都可來問我。雖然你錯過了這次科舉,但三年之後便是你嶄露頭角之時。」
陳跡奇怪的看他一眼,敷衍一聲:「行。」
這一次,所有人步行跟在牛車後面,連陳問宗、陳問孝都沒有坐上牛車。牛車上,只剩下靖王壓低了帽檐,孤零零的背對眾人趕著牛車。
走出數百步,白鯉忽然眼睛亮閃閃道:「既然咱們要走路前往陸渾山莊,不如就讓牛車與車夫回洛城吧?不必與我們同行了。」
卻見靖王揮鞭的動作頓時一僵,繼而狠狠抽在牛車上,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白鯉繼續對王先生說道:「先生,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未等她把話說完,靖王也不抽牛了,起身跳下牛車,掄著鞭子便朝白鯉揮去。
白鯉趕忙躲在陳跡與世子身後,拉著兩人的胳膊,從縫隙里露出半張小臉來:「車夫打人了!」
靖王咬牙道:「你這小棉襖漏風啊!」
世子看清帽檐下的面容,驚呼一聲:「爹?!」
靖王聽到世子的呼聲,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攆著對方滿地跑:「就你及冠了是吧,我管不了你是吧!」
世子怒道:「白鯉害我!」
陳跡與張夏目瞪口呆的看著,張夏看向陳跡:「靖王、世子、郡主平日裡就這麼相處的嗎?」
陳跡遲疑:「世子與郡主也不是每天都作妖。」
王道聖苦笑著攔住靖王:「您也真是的,竟連我也瞞著。若要遇到歹人,叫我如何向王府、向朝廷交代?」
靖王氣喘吁吁的停下腳步,感慨道:「終究是年紀大了啊,揍不動自己兒子了。」
白鯉小心翼翼湊上前來:「爹,我是真不願你獨自微服出巡。昨日你染上風寒昏厥不醒,姚太醫趕忙進王府守了你三個時辰。如今出門在外,若是再有個什麼事,姚太醫卻不在身邊怎麼辦?」
靖王抬手止住:「你看爹現在不是沒事嗎,昨天我只是在午睡而已,是你母親小題大做了。」
白鯉狐疑的打量著他,此時此刻的靖王確實面色紅潤,一點不像剛剛生過一場大病的模樣。
她求助似的看向陳跡,陳跡卻一言不發。
他在想一個問題,若靖王真的只是午睡,自己師父怎麼可能待在王府三個時辰都不出來?所以,靖王生病必然是真的。
可靖王既然生病了,為何還要堅持微服出巡?
除非對方有必須出來的理由。
王道聖思索片刻說道:「都上車吧,既然已經出來了便沒有中途折返的道理,爾等切勿向外人提及王爺的身份,當他是車夫即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