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
張拙騎著馬匹時不時朝王道聖撞去,王道聖則不急不躁的躲開。
前者像一座隨時爆發噴薄的火山,後者像一座深藏不露的冰山,明明毫無干係,卻偏偏湊在了一起。
陳跡疑惑:「張大人平日裡也是這般———"
幼稚兩個字,終究沒有說出口。
張夏探手撫摸著棗棗的背脊鬃毛,笑著說道:「父親平日裡官威十足,
很少這樣。想必對方是王先生,他才如此。」
陳跡更疑惑了:「這是為何?」
張夏想了想:「我父親曾說王先生是君子。想來,面對王先生時,他不必像平日裡那般小心翼翼,王先生雖然不認同他,但絕不會害他。」
陳跡輕嘆一聲:「真好。」
張拙與王道聖並未吵鬧很久。
張拙漸漸安靜下來,他坐於馬上,看向夕陽殘照之處流光四溢,感慨道:「江山如畫,若能天下太平便好了。」
他忽然說道:「王道聖。」
王道聖側目看他:「張大人請講。"
張拙坤了捕自己身上的紅衣官袍,緩緩說道:「我覺得你此次進京未必能遷升兵部尚書,所以不要抱太大希望。如今你似乎是最合適的人選,齊修平無能、楊釗冒進。若論兵部尚書一職,他倆誰都不如你,這也是胡閣老敢推舉你的緣故。」
王道聖曬笑道:「想必後面還有「但是」。」
張拙深深吸了口氣:「但是,陛下御極三十一載,最不喜歡用的,便是沒有弱點的人。這世間無暇聖人只能是仁壽宮裡的那位,不能是別人。」
王道聖淡然問道:「所以我要怎麼做?」
張拙壓低了聲音:「這樣,我送你幾個女人,你先納十來房小妾再進京。」
王道聖失笑:「我在丁憂,不可續弦、娶妾。」
張拙仰頭望天思考,再低頭時說道:「那就收點錢吧,我找人給你送些銀子,然後再寫奏摺參你幾本,將證據一併送到陛下手上。"
王道聖樂了:「這樣一來,我怕是要下內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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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拙搖頭,他扶了扶自己頭頂烏紗,又拂了拂胸前白補子上的灰塵:「論文章經義我不如你,論當官你不如我。收個幾千兩銀子的事,陛下根本不會放在心上。陛下難道不知道手底下人在貪嗎?他當然知道,他並不擔心。」
「陛下擔心何事?」
張拙轉頭看向王道聖:「陛下只擔心,他不想用你的時候,不走你。」
王道聖笑道:「你說的這些事,我都不想碰。我這一生,只想求問心無愧。」
張拙罵罵咧咧道:「自翊清高。你這般讀書人我也見得多了,一輩子活到頭只剩清廉正直四字,卻什麼都沒做成。若你我朝中聯手,能做多少大事?」
王道聖輕聲道:「在錯誤的過程里尋求結果,終究不會是好結果。張大人,我現在想要自污也來不及了,此魄力我不如你。你我政見並不一致,同朝做官還是不要聯手的好。」
張拙不語,氣氛陷入死寂。
幾個晚輩跟在後面,大氣都屏氣凝息。
張拙忽然嘆息道:「你的官職未來一定沒我高,但活得或許比我久。我死後,別讓史官瞎他娘的寫我。」
王道聖沉默良久:「此事非我能定。」
張拙灑脫一笑:「罷了罷了,隨他們去吧。"
王道聖平靜問:「甘心嗎?」
張拙授了授鬍鬚:「還能怎麼辦呢?」
他想了想又說道:「對了,你還記得嘉寧二十五年那場堂會裡,徐大家唱的《斬良臣》嗎?」
「記得。」
張拙再問:「你最喜歡哪一段?」
王道聖道:「利鎖名韁,籠絡許多好漢;晨鐘暮鼓,驚醒無限痴人。你呢?」
張拙哈哈一笑:「功名半紙,風雪千山!你我喜歡的戲都不是同一段,
果然不是同路人,也罷!」
此時,遠方傳來橫笛聲,如劍踏過風雪劈來。
陳跡心神一凜抬頭看去,只見一人坐在洛城城門樓下的馬車前,如車夫一樣,卻又比車夫超脫得多。
他渾身肌肉緊繃,手默默摸向鯨刀:「馮先生!」
眾人定晴一看,那馬車孤零零停在官道旁,車上鏤刻著孔雀的圖案-··
劉閣老的馬車。
陳跡下意識看向靖王,卻見對方面色寡淡,目光冷峻的直視著那架馬車。
馮先生見他們走近,慢慢放下橫笛笑看說道:「王爺,我家老爺請您上車一敘。」
靖王然不動,依舊冷冷盯著他:「是你率人圍殺雲溪與白鯉?』
馮先生一副意外的模樣:「王爺說笑了吧,我這幾日可都在洛城白衣巷聽曲,沒有出去過啊。」
靖王冷笑道:「需要我拿證據出來?」
馮先生哈哈一笑:「不用不用,王爺即便拿出證據,我也不會認的。」
靖王冷笑:「張狂。」
馮先生看了看靖王身後的千歲軍,笑著說道:「千歲軍無兵部文書出營,陛下可能不會把王爺怎麼樣,但千歲軍一定會有人扛下後果。若以陛下習慣,王將軍應該會被發配嶺南勞役———---往後應該是再難相見了。」
陳跡一證,原來千歲軍圍一次陸渾山莊的代價這麼大。
靖王朗聲道:「王將軍。」
手持王旗之人應和道:「末將在。」
靖王道:「歸營。」
「王爺保重。」
說罷,王將軍手中王旗一揮,千歲軍肅然掉轉馬頭往南方去了,上千將土披掛的黑甲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啦啦聲響,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馬車車簾掀開,劉袞一身灰布衣,在馮先生扶下緩緩走下馬車,張拙趕忙示意眾人下馬行禮。
然而劉閣老沒有去看靖王,反而先看向陳跡,目光審視:「你便是陳跡?」
眾人驟然看向陳跡,誰也沒有想到陳跡竟是被堂堂閣老惦記上了。
張拙嘿嘿一笑,拉著王道聖擋在劉閣老與陳跡之間,笑眯眯的拱手作揖:「閣老別來無恙啊。」
劉袞掃他一眼:「如今不是什麼閣老了,只是一丁憂在家的糟老頭子而已。張大人莫怕,我只是要與這少年郎聊幾句,又不會害他。」
張拙遲疑片刻,終究還是退開。
劉袞打量著陳跡,再問一遍:「你便是陳跡?」
陳跡站在戰馬旁作揖行禮:「回閣老,正是在下。」
劉袞輕笑一聲,像個和藹的老人:「少年英才,初生牛犢不怕虎,未來前途可期啊。」
陳跡沒有回答。
劉袞又問:「婚配了嗎?」
陳跡搖頭:「沒有。」
劉袞笑道:「我劉家剛好有幾名女子到了適婚的———."
話未說完,卻見世子上前一步,行禮打斷道:「外公。」
劉袞被打斷也不以為性,轉頭笑吟吟看向世子:「好孩子,這些年也沒來劉家大宅逛逛,早些年你母親還在的時候,可是經常帶你回劉家看看的。」
世子回答道:「外公,這些年學業繁忙,往後有空了一定多去看望您,
劉袞欣慰道:「好好好。」
陳跡皺眉。
原來靖王的正妃,也是劉家人,難道是靜妃的姐姐?
事到如今,正妃的死因好像塵封在了時光里無人提及,但陳跡聯想到劉家秉性與手段,忍不住猜想其中是否還有秘辛?
劉袞看了陳跡一眼,終究不再說什麼,他神色疲憊的看向靖王:「王爺,你我翁婿二人相見,何必如此劍拔弩張。許久未見了,上車一敘吧。」
靖王思索片刻,轉頭對世子說道:「你們先回去。」
世子急聲道:「父親————」
靖王安撫道:「去吧,不會有事的。」
世子卻不願意走。
張拙打了個哈哈:「咱們冒著風雪趕了一天的路,還是趕緊回家喝口熱茶吧,走走走。」
說著,他拉著世子的胳膊往城門裡走去,並壓低了聲音道:「眾目之下他能把王爺怎麼樣?你們非要逼劉家撕破臉嗎,傻不傻?放心,王爺不會有事的。」
世子這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走進城門,陳跡忍不住回頭看見靖王掀開車簾登上馬車,而馮先生站在馬車旁,正沖自己微笑。
咚的一聲,城門裡有一名漢子撞在陳跡身上,錯身而過,
陳跡定晴一看,卻見那漢子壓低了斗笠匯入趕集的人群,分明是密諜司西風的背影。
他不動聲色的低頭展開手裡一張紙條,上面赫然寫著:「小心,往京城送密奏的人馬全部被殺。」
陳跡豁然抬頭,劉家私自鑄鐵、屯兵的消息送不出去了,莫非這豫州已是一座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