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4章 范無咎
「時間:嘉啟十四年十二月初三。地點:蜀地成都府。記錄人:倭區犬山城錦衣衛小旗鴇鬼。」
「今天要見的人,是我曾經的上司,倭區犬山城錦衣衛總旗,范無咎。」
一間生意並不算好的酒肆中,鴇鬼坐在角落位置,對著一塊處於錄製狀態的案牘自言自語。
荒誕奇怪的行為並沒有引起其他酒客的注意,畢竟在如今這個世道里,奇怪的人太多了。
「現在離我和范總旗約定好的時間還差一刻鐘,趁著他還沒到,我先交代這次記錄的時代背景」
「距離象徵整個新派道序由盛轉衰的『龍虎覆滅』事件爆發,已經過去了將近五個月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整個大明帝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序列之上,以帝國王爺朱平煦為首的新任內閣於今年六月末,也就最後一任張天師隕落之時,通過黃粱夢境發布了一封『討張檄文』。其中細數新東林黨犯下的十大不可饒恕之大罪,斥責新東林黨上負皇恩信任,下負黎民期盼,結黨弄權,禍亂朝綱。」
「大量儒序門閥公開聲名表示支持,並怒斥昔日的新東林黨魁張峰岳欺君罔上、結黨營私,實為竊國之賊,同時願意接受朝廷的一切懲處。至此,掌控帝國朝堂將近兩百年的新東林黨徹底成為歷史。」
「七月初,嘉啟皇帝頒布聖旨,宣布帝國遭遇前所未有之危機,號召全體明人共赴國難,護守家園,同時將以兵序為核心,重建被取消多年的大明軍伍,軍民戮力同心,共同鎮壓鴻鵠叛亂,重鑄帝國輝煌。」
鴇鬼的話音頓了頓,嘴角多了一絲意味深長的苦笑:「一場賊喊捉賊的遊戲,就這樣堂而皇之的上演,當真是荒誕諷刺,古今罕有。」
「而且據傳聞,如今位於北直隸的皇宮不過只是一座空樓,整個朱明皇室以及一干核心重臣,在黃粱意志的掩護下,至今下落不明。看似龍旗仍在,實則旗下空空如也。」
「至於已經被褫奪了首輔之位,定為國賊的張峰岳,則以新東林書院山長的名義,正大光明活動在陪都金陵地區。不遺餘力揭露皇室和鴻鵠之間的陰謀,呼籲天下百姓不要再為所謂君父而白白流血犧牲,要為自身生存而奮起抗爭。」
「奇怪的是,儘管雙方勢同水火,唇槍舌劍罵戰不休,且張山長在明,皇室在暗。但至今沒有任何隸屬皇室麾下的勢力成員敢進入南直隸區域,進行所謂的『討逆』。」
「在龍虎山最後一任天師張希極身死,龍虎山滿門被屠之後,群龍無首的新派道序再無力挽回頹勢,就此分崩離析。殘存的道序成員收攏信徒,在各地成立道觀,自立門戶。」
「可在失去『黃粱洞天』這一修煉捷徑之後,新派道序大有走火入魔之勢,竟有人開始效仿當初的佛序,掠奪信徒修築體內道國,以殺養道,淪為魔修。」
「漢傳佛序也全部退出了帝國本土,前往番地朝聖,試圖皈依在十方菩薩袁明妃門下,卻慘遭拒絕。不止是漢傳,就連當年殘存在番地境內的番傳佛序也被盡數驅逐。」
「心灰意冷之下,大量佛序選擇遠走帝國疆土之外,極少部分則選擇在一些窮山惡水之間徒步苦行。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洗滌自身罪孽,有朝一日能夠被十方菩薩的佛國重新接納。」
「可無論如何,曾經引領大明序列的三教已經逐一退場。如今在從序者之中,已經開始流傳起了新的三教之名,分別是縱橫、陰陽和兵序。不過其中的陰陽序,或許應該被更準確的稱呼為黃粱鬼眾」
鴇鬼說的口乾舌燥,拿起桌上的明酒劍南,滿飲一杯。
腥辣入喉,頓時讓他精神一振,對著畫面繼續說道。
「在序列之下,可謂是水深火熱。鴻鵠四處蠱惑人心,不斷掀起動亂,打出的旗號是為民請命,刀鋒所指卻都是普通百姓。他們在殺,負責鎮壓的大明軍伍一樣也在殺,不過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死在他們槍口下的鴻鵠到底是真是假。」
「負責維持各州府秩序的衙署形同虛設,曾經被各方勢力視若禁臠的基本盤也同樣灰飛煙滅,流民遍地,黑幫泛濫,黑市交易繁榮昌盛,血肉和義肢生意蒸蒸日上。」
「但是這些都不是普通人最恐懼的,他們最害怕的是『黃粱鬼亂』。」
鴇鬼語氣沉重:「如今的黃粱夢境妖鬼橫行,入夢如食毒,上一刻與你相擁而眠的夢中佳人,下一刻就可能變成掏心食肺的惡鬼,將意識吃干抹淨之後,再潛入現實軀體,搖身一變成為一名新的縱橫序信徒。」
「可即便如此危險,依然還是有無數人爭先恐後湧向黃粱夢境,根本不擔心下一個被奪舍的可能就是自己。就連曾經被人嫌棄的劣質夢境,如今也成為了炙手可熱的商品,比槍彈武器還要堅挺的硬通貨這或許可能會是一個讓雜序興起的契機。」
鴇鬼自嘲一笑,接著說道:「可能是為了逃避現世的混亂,也可能是因為序列的誘惑,如今『黃粱』的普及度甚至還要勝過動亂之前。雖然也有一些人對此深惡痛絕,選擇摘除了腦機靈竅,但放在整個大明帝國內,不過是滄海一粟。」
「世道崩塌至此,人心淪喪難言。曾經讓我熱血澎湃的『絕天地通』,到底又該怎麼實現」
畫面中的鴇鬼眼神一片茫然,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剛走向何處。
「鴇鬼在哪兒?范爺我來了。」
就在這時,酒肆外闖進來一聲豪邁的大笑。
猛然回神的鴇鬼抬頭正要開口回應,就見酒肆暗處突然竄出數道身影!
「你就是范無咎?!」
「昂」
砰!
暴起的槍聲中夾雜著利刃出鞘的清脆銳音。
「一群朱家走狗,也敢來埋伏你范爺?找死!」
鴇鬼一雙粗眉陡然豎起,身影瞬間衝出畫面外。
爆炸和槍響此起彼伏,鮮血和酒水四處潑灑,橫飛的身影不時從畫面中掠過,砸出一聲悶響。
突如其來的廝殺並沒有持續太久,片刻之後,酒肆內再次恢復平靜。
「鴇鬼你這是在幹什麼?」
畫面忽然一陣劇烈晃動,接著擠進來一張沾染血點的粗曠面容。
范無咎一邊對著畫面擦著臉上的血跡案牘,一邊好奇問道。
噗呲!
鴇鬼一刀貫入腳下還在抽搐的屍體,在衣袍上擦乾淨了雙手,這才從范無咎的手中接過案牘。
「小人出身雜序,這一點總旗您應該還記得」
鴇鬼話未說完,就被范無咎擺手打斷。
就見他從廢墟中撿起一把還算完整的椅子,在滿地橫流的血水中大大咧咧坐下。
「我現在可不是什麼總旗了,咱們以前熟悉的錦衣衛早就完蛋了。你要是不嫌棄,喊我一聲范哥就行。」
鴇鬼應了一聲,揚了揚手中的案牘,笑道:「說來也不怕范哥你笑話,我以前的夢想就是構築一個以『天下分武』為背景的黃粱夢境,但現在我覺得眼下經歷的動亂變革更加精彩,所以我想以咱們這群人為模板,積累一些素材.」
「隨便你吧。」
范無咎滿不在乎開口道,埋著頭在地上掃來掃去,像是在搜尋還有沒有倖存的酒水。
得到了允許的鴇鬼趕忙搬來一張桌子,將案牘固定好,調教畫面,確保能夠鎖定在范無咎的身上。
「有必要這麼麻煩嗎?你把眼睛改成械眼不就行了?」
鴇鬼一邊忙碌,一邊回答道:「我已經把身上所有的義肢,包括靈竅在內,全部都拆除了。」
范無咎聞言一愣:「為什麼?是在顧慮詹舜?」
「也不是,我只是覺得真正的雜序並不需要這些東西。」
鴇鬼坐在范無咎對面,看著對方身後破開大洞的牆壁,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趕忙問道:「范哥,咱們要不要換個地方再聊,不然一會那些人要是再來襲擊」
「沒關係,這些鴻鵠雜碎通常都是一擊不中便立馬遠逃。殺了這幾個,應該又能安靜幾天了。」
范無咎像是早已經對這種襲擊習以為常,絲毫不放在心上。
鴇鬼沉聲道:「如此頻繁的襲擊,這些鴻鵠還真是膽大包天!他們難道不怕百戶..鈞哥找他們麻煩?」
「像這種小打小鬧,來的都是些低序位的小角色,目的不過就是為了借我警告鈞哥,他們不敢真動手的。而且現在朱家藏的那麼深,鈞哥也是有力無處使,斬不了首,殺再多的嘍囉也沒啥作用。」
鴇鬼擔憂道:「既然這麼危險,范哥伱當初就不該離開墨院。」
「朱家要當烏龜,我可學不會。那些鐵匠太無趣,我跟他們尿不到一個壺裡,而且我也不喜歡過寄人籬下的日子。」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嘈雜腳步和呼喊聲,聽動靜,來的人數還不少。
范無咎抬手示意鴇鬼不要緊張,轉頭朝著門外喊道:「一個個別咋咋呼呼的,老子還沒死。」
嘈雜聲陡然一靜,一名身形健碩的漢子恭敬走了進來。
「舵爺,您沒事吧?」
范無咎下巴微抬:「沒事,用不著大驚小怪的,把外面的弟兄都散了。」
「是。」
「對了.」
范無咎叫住正要退出去的漢子,「把你們這段時間掌握的鴻鵠暗樁都拔了,還給要他們點顏色看看,不然他們還以為咱怕了他們。」
「知道了,我這就帶人去辦。」
等漢子離開,鴇鬼臉上的震驚依舊還未褪去。
「范哥,他.」
「認出來了?」
范無咎昂著頭,一臉志得意滿笑道:「沒錯,跟咱們鈞哥一樣,也是混獨行的武夫。其實說實在的,要不是我背後有鈞哥這座靠山,這種人物才不會甘心在我一個兵序的手底下做事。不過也無所謂了,畢竟咱也算指使過獨行武序的人了,對吧?」
「那你現在?」
「渾水袍哥。」
范無咎直言道:「我記得我也通知過你,讓你過來跟我一起混,只是你小子當時拒絕了我。」
「我還是適合四處流浪,以前要不是因為生計,我恐怕都不會當上錦衣衛。」
「所以你這次也只是順道來看我了?」
范無咎眯著眼睛,一臉促狹笑意。
鴇鬼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就見范無咎突然大笑出聲。
「行了,我也不逗你了。都是一起砍過倭寇的兄弟,也不知道你在拘謹個什麼東西。人各有志,我怎麼可能讓你為難?」
范無咎稍稍收斂一身匪意,正色道:「你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吧。」
鴇鬼定了定神,這才沉聲開口:「范哥你為什麼會返回蜀地,重建渾水袍哥?」
「簡單,因為除了砍人,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范無咎回答的乾淨利落:「而且如今這世道你也清楚,今天是鴻鵠叛逆,明天可能就是朝廷王師。現在是普通百姓,轉頭可能就成了叛匪亂軍。我看不過眼,那索性就挑頭站出來,給朱家找點麻煩。雖然可能沒什麼大用,但至少我心裡舒坦。」
「范哥你可別謙虛,都當上舵把子了,現在在成都府中恐怕也是穩坐一席之地了吧?」
「我也想謙虛,但是你覺得我是那種人嗎?」
范無咎兩手一攤:「現在的帝國本土,可比當初的罪民區還要亂。光是在這座城裡,明面上有儒教的門閥,兵、法兩序組成的鎮撫軍,暗處則是鴻鵠、魔修、黃粱鬼,以及新東林書院的血袍儒序。」
「就連以前稀少的那些序列,如今也多了起來。像渾水袍哥這樣的幫派,那就更多了。你打我,我打你,熱鬧的很。」
范無咎嘖嘖有聲,感慨道:「要不是老子的靠山夠硬,再加上有墨院的支援,要不然還真不一定能夠站的住腳。」
「那沒有入序的普通人?」
「在夾縫中生存,過得還不如當年的罪民。」
范無咎言簡意賅,卻在說出這句話後,自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鴻鵠散布仇恨,書院蠱惑思想。道觀出賣靈魂,夢裡鬼吃人心。就算能躲開了這一切,等著他們的還有律法的鐵鞭和械手的阻攔。」
范無咎緩緩道:「哪怕是有人能走了狗屎運,避開了所有危險和誘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有身穿血衣的儒序站在你面前,把刀槍塞進你的手中,讓你為已經枉死親人復仇,為還活著的自己拼命,誰能拒絕的了?」
「但我在來的路上,從別人口中聽到的渾水袍哥,不會這樣做。」
「之前我在墨院避難,就經常聽趙青俠那小子念叨一句話,說序列之上成佛作祖,序列之下皆為螻蟻。」
范無咎搖頭道:「我不喜歡給別人當祖宗,現在神不予路,那就只能拿刀硬闖。鈞哥一直這麼做,那我也該這麼做。」
鴇鬼輕聲問道:「范哥,如果有天當真闖出了一條路,你還想做什麼?」
「想做什麼?」
范無咎忽然站起身來,留守門外的幾名袍哥漢子頓時齊聲喊道:「舵爺!」
「這就是我想做的,不多也很多,不貪也很貪。讓身邊人別跪著,這就夠了。」
無酒相送,范無咎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已經走到酒肆門口的他突然腳步一頓,回頭看著若有所思的鴇鬼。
「鴇鬼。」
「到!」
幾乎下意識,鴇鬼挺身而起,站的筆直。
「我可沒忘記你的序列,也沒忘記你的本名。」
范無咎咧嘴一笑:「雜序林錦江,千萬別死。」
「您也別死.」
林錦江怔怔看著遠去的背影,卻在猛然間想起。
范無咎,也不是他的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