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章 逐道為勝
在浮梁城中,良公明和李鈞打了一架。
雖然雙方都有所保留,但良公明還是低估了李鈞的兇殘程度,受傷不輕。
而且為了不讓張希極猜疑,他帶入龍虎道國的青城精銳和浮黎的永樂精銳,此刻全部都在『崑崙』之中,輔助操控那顆天軌星辰的中樞。
良公明隻身返回龍虎山,也的確是奉了張希極的法旨。
卻萬萬沒想到,原本在他計劃中,要等到此戰結束之後,再慢慢著手拔除的張清禮,居然會率先主動發難,打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
突遭襲擊的良公明一時間險象環生。
符篆爆炸的轟鳴和法器破空的呼嘯響徹群山,無數正在潛心修行的道徒被巨響和震動甩出洞天,茫然無措的望向天師府所在的方向,不安和騷亂快速蔓延。
被術法飽和覆蓋,夷為平地的殿宇廢墟之中。
良公明單膝跪地,顱內的神念幾近乾涸,讓他的面色恍如金紙,一身道袍破爛不堪,半身滿是烈焰灼燒的焦黑痕跡,另一半卻掛著層薄薄的冰霜。
短時間內連續不斷的鏖戰,似乎已經讓良公明陷入了油盡燈枯的絕境之中,隨時可能身死道消。
不過局勢雖然一片大好,但張清禮並不急於求成,而是命令手下持續以符篆進行遠程消耗和壓制,自己更是遠遠站在外圍,沒有半點靠近的意思。
看樣子是打定了主意要慢慢將這名曾經的青城掌教蠶食至死。
畢竟此時良公明已經是籠中困獸,他需要提防的,只有對方瀕死之時的絕命反擊。
良公明自然也清楚自己如今的處境,不由在心中輕嘆一聲,嘴角露出一縷無奈的苦笑。
在遭到襲擊之初,他就已經暗中嘗試聯繫了東皇宮。可所有消息都宛如石沉大海,直到現在也依舊沒有得到對方任何的回應。
失去了這最後的助力,良公明感覺自己如同置身於狂風暴雨之中的孤舟,孤注一擲捨棄了舟上所有的船員和貨物,矢志破浪,一往無前。
眼看就要衝破這片罩海霧障,求得最後的自由和光明,卻在最後關頭被一塊小小的暗礁撞穿了船底。已經精疲力竭的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海水倒灌,一寸寸將自己吞沒。
如此一番忍辱負重,卻毀在了自己從未放在眼中,根本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手上,即便心性堅韌如他,此刻也不禁感覺到一陣頹然和沮喪。
以及那無邊無際,如潮水般將他包圍的強烈睏倦。
「張清禮!」
良公明口中突然暴出一聲怒喝,他強撐著挺起自己殘破的身軀,升起一股強絕的氣勢,硬生生衝散圍困四周的無數符篆和法器。
身姿傲然虎立,顧盼之間,一張皮肉翻卷的臉上竟生出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你說弱肉強食才是修道之人應當遵循的無上天規,不過只是為我輩道人不齒的小道!奉小道為圭臬,你根本沒有資格成為道序!」
「良公明,枉你執掌一方道門這麼多年,在新派道序之中也算是一方梟雄。沒想到死到臨頭,卻還是捨不得褪去這層虛偽的外皮。」
人群拱衛之中,張清禮雙手交叉籠在袖中,眼中儘是不屑一顧的輕蔑。
「這天下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修道之人』,草木食露,畜吃草木,獸捕家畜,人屠百獸,天地尚且不仁,不會管自然萬物相互爭噬,你們又何必假惺惺的眷顧所謂同道之人?要為所謂的宗門復仇?」
張清禮搖頭輕聲道:「道從來不是用來『修』的,而是用來『逐』的!既為逐道,當然是千萬人以命相搏,競相爭逐,於屍山血海之中是角逐出最終的仙者。除此之外的種種,不過只是掩飾真心的假話!」
此時在良公明的視線中,張清禮的面容被一片瘮人的邪氣所遮掩,周身遊蕩著數不清的枉死幽魂,無聲的厲嘯如尖錐戳刺著他的靈魂。
「如此邪路,憑你又能走得了多遠?」
「就算只能走出一步,難道不強過你們這些虛偽之徒百倍?」
道不同,不相為謀。
再多言也只是無用的廢話。
良公明冷聲道:「吞父奪道,殘殺同序。張清禮你如此狼子野心,等到張希極返回龍虎山,絕不會放過你!」
「我與天師相比,不過只是微星與皓月,即便是被他老人家吞入腹中,也是我的榮幸。同樣,如我能將天師請入體內,那我就是這片天地之間第一尊仙。」
張清禮白皙的臉上浮現出陣陣殷紅,瞳孔之中怪異的華彩。
他話音一頓,上下打量著對方,嗤笑道:「良公明,你的挑撥離間對我毫無作用,現在是不是覺得很絕望?」
「本尊沒有這個興趣,也不屑為了苟活一條性命,向你這種貨色低頭苟且。張清禮,道教存立世間數千年,曲解道意的邪魔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你和張希極不過只是其中之一。」
「可你們註定只是曇花一現,遲早會被人間正道碾壓成齏粉,永遠成不了仙。」
良公明頭頂髮髻炸散,本該徹底乾涸的神念再次洶湧而出,屬於道序三的強悍氣勢肆虐沖霄。
「張清禮!你不就是想要本尊的道基嗎?它就在這裡,有本事你就過來拿!」
神念凝聚如刀,剖開了良公明胸膛的衣袍和血肉,露出腹部渾如一顆圓潤金丹,兀自飛旋不停的道基。
「若你連這點膽子都沒有,就收起你那副成王敗寇的嘴臉,在本尊面前跪下搖尾乞憐。若是本尊心情好,或許還可以賞你一口肉吃!」
道基飛旋間,隱隱透出風雷之聲,可那燦金的色澤卻在逐漸暗淡,表面更是浮現出道道細如髮絲的裂紋。
張清禮凝視的目光中,滿是貪婪的意味。
他當然清楚良公明在盤算什麼,無外乎就是以自身道基為要挾,逼迫自己與他交手。
「良公明,如今在這座龍虎道國之中,可還生活著你青城山不計其數的虔誠道徒。」
張清禮兩手依舊籠在道袍大袖之中,語氣平淡,卻如同天雷轟落,將良公明的身影劈得左右搖晃。
「若你一定要自毀道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也沒有辦法阻止你。」
張清禮輕聲道:「不過隨後天師府便會有法旨傳下,良道長為護衛龍虎正道,與邪魔李鈞鏖戰至重傷不治。」
「天師府為感念道長功德,特為青城道徒大開方便之門,無論男女老少,蒼髮垂髫,皆可免費進入洞天之中修行。無論何種道夢,天師府一應准許,永生永世,與道同存。」
字字如雷,滾滾如雨。
良公明眼中的精光隨著對方的話音而逐漸暗淡,狂舞的亂發狼狽的披在肩頭,身上的氣勢陡然而落。
短短瞬間,他挺立的身軀變得佝僂,五官中布滿難以形容的枯敗,似乎剛才的爆發不過只是迴光返照,良公明體內所有的精氣神終於徹底耗盡。
永生永世,困死夢境。
淪為與黃梁鬼無異的道夢囚徒,直到被人抽魂奪魄,化作某一道術法,在腥臭的鮮血中徹底魂飛魄散。
神情恍惚間,良公明似乎看見張清禮周身的冤魂厲嘯化作陣陣悲戚的哀鳴和哭泣,對著自己連連拱手作揖,乞求著他放棄抵抗。
如果放在往日,良公明根本不會為此動搖片刻。
要將如此規模的道門信徒囚入洞天之中,這可是足以動搖道統穩固的大事,稍有不慎就可能會讓道信失純,危及對張希極至關重要的位業。
就算是張希極也不會輕易擅動,更何況是他張清禮。
可就算看透了對方是在虛張聲勢,良公明卻已經提不起半點心氣,只感覺無盡的疲憊和無趣。
在曾經的『四山一宮』之中,雖然也有說不完的勾心鬥角和蠅營狗苟。但在新老交替之間,有老人甘願自我封存成為宗門底蘊,有新人願為宗門榮譽浴血而戰。
有資質者修道以謀道果,平庸之人附道以求心安。
強庇弱,弱尊強,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片欣欣向榮。
可他們卻在張希極這樣自私自利的賊道面前輸的毫無反抗之力,眨眼間便飛灰湮滅。
既然天道如此不公,自己又何必再繼續徒勞掙扎?
「新派道序.哈哈哈哈。」
良公明一顆乾癟如骷髏的頭顱輕輕搖動,笑聲中是道不盡的自嘲。
笑聲漸弱,他緩緩闔上雙眸。
四面八方浮空懸停的符篆如同失去了鎖定的目標,篆身上赤紅的光芒似呼吸般忽明忽暗。
時隱時現的紅色光海中漂浮著一顆已經停下了旋轉的金丹道基,從生活多年的家中被掃地出門,飄向遠方。
念念不舍,卻又無可奈何。
張清禮終於從袖袍之中抽出了雙手,抬手抓住飛來的道基,毫不猶豫吞入肚中。
「有了這一份道基,再加上自己父親的遺留,自己晉升序三不過彈指之間。」
張清禮在心頭暗道。此刻他能夠清楚感覺到,兩顆外來金丹正在的自己腹中飛旋碰撞。
而屬於他自己的那一顆序四道基,早已經在兩強相爭之中化為一片飛灰,籠罩著整座腹中戰場,隨著兩顆道序三金丹的交戰越發激烈,而逐漸向內收縮。
三者隱隱似要融合為一體,凝聚出一顆屬於張清禮的嶄新道基金丹。
在新派道序以黃粱洞天為道場,入夢錘鍊的主流之下,張清禮能夠創造出如此『驅狼吞虎,以肥自身』的邪異法門,省去了那千百年的夢中苦修。
張崇源數十年費盡心機偷學張希極的『黃粱合道』,張清禮卻在此基礎上開創出了獨屬自己的新路,不可謂不是天才。
隨著自身神念的不斷凝練提升,張清禮的耳邊泛起了基因歡喜的笑聲和那象徵著『破序』的銅鎖震盪的聲響。
就在即將推開那道桎梏基因的大門之時,張清禮突然抬頭看向遠處的天際。
一道銀白的劍光正在飛速靠近!
「老派道三,陳乞生!」
即便相隔還遠,張清禮依舊能清楚感知到那股強烈無比的殺意。
恍如宿命仇敵終於碰面,讓他雙手不由自主握緊成全。可張清禮的心中並沒有半分畏懼,反而身體因為興奮而不住顫慄。
咔嚓
銅鎖碎裂的聲響如一道雷音划過心頭,張清禮飛身而起,裹挾著無數符篆和法器,迎向那道流星般墜下的劍光!
悍然相撞!
轟!
轟!
夏雷陣陣,大雨不斷拍擊著鋪著青瓦的屋頂。蹲坐一排的脊獸似乎也耐不住這無休無止的雨點,愁眉苦臉的埋著頭。
屋檐下,鬚髮雪白的老人坐在椅中,一隻手托著下巴,昏昏欲睡。越發消瘦乾枯的身影,讓人遠遠看去,似乎只是一件玄色的儒衫披在椅上。
只見其衣,不見其人。
「老師」
檐下響起一聲輕輕的呼喚。
老人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眼眸中還殘留著些許如夢初醒般的迷茫。視線游離片刻後,終於看清了面前躬身肅立的人。
「是謹勛來了啊。」
「是我,老師。」
劉謹勛應了一聲,這才彎腰,將手中準備好的披風蓋在張峰岳的腿上。
張峰岳笑呵呵道:「人老了就是不太中用了,以前聽風看雨,總覺得處處都是都暗藏著天地運轉的玄妙道理。現在卻只覺得都是些催人入眠的細碎低語,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劉謹勛低聲道:「不是您老了,只是這裡面的道理早就已經被您看透了,當然只會覺得無聊。」
「哈哈哈哈..」
張峰岳聞言不禁開懷大笑,「老夫這群學生裡面,就屬你最會說話。裴行儉和李不逢那兩個兔崽子要是有謹勛你半分的懂事貼心,我在夢裡怕是都會笑醒。」
「您說我懂事貼心,可我卻犯了他們倆人都沒犯過的大錯。」
劉謹勛臉上並沒有半分喜色,反而黯然開口:「身為您的學生,我的立場竟搖擺不定.」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就不要再提了。」
張峰岳抬手打斷了對方的話語:「謹勛,你年輕的時候走的太順太穩,連我幾乎找不出任何毛病。到老了能任任性,我反而覺得開心。畢竟人無完人,誰要是追求想當一個完人,那他可不就是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