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 赫藏甲
一座高樓,一席薄宴。
沒有山珍海味、美酒嬌娘,也沒有前呼後擁的護衛和僕從。
只有一張方桌、四個小菜和一瓶老酒。
錦衣華服的赫藏甲和滿身塵土的林錦江相對而坐。
「在我收到謝總旗的消息,說你要來北直隸的時候,我還挺意外。」
赫藏甲態度隨和,親自為林錦江斟滿面前的酒盞。
林錦江曲指輕叩桌面,笑道:「赫東主是不是在意外,如此混亂的時局當中竟然還會有我這樣無聊的人?」
「不,我是沒想到居然還有像兄弟你這樣純粹的人。」
林錦江面露苦笑:「『純粹』二字放在現在,可不是什麼褒義詞。」
「能清楚知道自己的追求,並為之不懈努力,這樣的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值得讚揚和敬佩的。」
赫藏甲舉起酒盞:「來,我敬兄弟你一杯。」
「多謝。」
觥籌交錯,滿飲一杯。
林錦江放下酒盞,讚嘆道:「赫東主你也並非尋常人啊,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在京城內打下這麼大一份家業,混的風生水起,這番膽識和魄力當真是令人佩服!」
這倒不是林錦江在吹捧對方,而是實打實被樓中繁華的景象所震驚。
身下這座高樓完全是按照重慶府的金樓進行復刻的,占地龐大暫且不說,樓中的裝潢更是奢華,經營的生意五花八門,無所不含。樓客魚龍混雜,更方勢力的人都在這裡和平相處,不由讓人嘖嘖稱奇。
安坐此樓當中,靜看八方風來。
能在如此動盪的時期建立這樣一股勢力,不得不讓第一次與赫藏甲見面的林錦江感覺分外欽佩。
「這都是沾了鈞哥的光,我不過就是替他打工,勉強混口飯吃罷了。」
赫藏甲語氣謙虛,埋怨道:「兄弟你是不知道,那些獨行武序實在是太能折騰了,要是不給他們找個避難躲災的地兒,恐怕一個個早就暴屍街頭了。他們死了倒是無所謂,但要是影響了鈞哥的『位業』,那可就嚴重了,你說是吧?」
關於序位二『位業』的說法,如今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哪怕是沒入序列的普通百姓,都對『位業』的內容了如指掌,如數家珍。
更有甚者說這場有序和無序的戰爭,本質上其實就是一場位業之爭。
誰贏了,誰就是那長生可望的序一。
可林錦江屬實沒想到,竟連李鈞也開始經營『位業』了,難道是大人他已經晉升獨行序二了?!
念及至此,林錦江忙聲問道:「這都是百戶大人吩咐您做的?」
「那倒不是,鈞哥他現在可是大人物,哪兒有心思管這些小事?」
赫藏甲笑呵呵道:「不過他雖然沒說,但我得幫他考慮到啊。」
林錦江聞言一怔,不由啞然失笑:「我要是沒記錯話,東主您應該是農序吧?想不到心思居然如此細膩。」
「這可就是世人對農序的誤解了。誰說農人就一定得是面朝黃土背朝天,老實木訥,不通人心?」
赫藏甲肅然正色道:「在我看來,這天有四季,地有四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序以自身為田,躬耕其間,揮汗如雨,嘗遍酸甜苦辣人生百味。要想開花結果,贏來一場豐收,就不能只是埋頭苦幹,更要懂得練達人情,通曉世理。」
「其實像咱們這些小序列,其實比起什麼儒釋道、縱橫、陰陽來說,同樣半點不差,缺少的只不過是些許機遇罷了。現在這場風雨,既可能是一場摧田毀苗的天災,也可能是一場萬物久待的甘霖。」
赫藏甲抬手指著支在桌邊的案牘,意味深長道:「這一點,兄弟你走了這麼多地方,應該是深有感觸。」
「東主說的是啊,比起去年今日,三教九流確實要興旺太多。就連我這種沒什麼自保能力的雜序,竟然也出現了不少。」
林錦江不禁感慨道:「可就是不知道,這種情況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見他有些情緒變得有些低落,赫藏甲連忙再將酒盞斟滿。
「我是太久沒跟自己人說心裡話了,一不小心失言了。兄弟你千萬別多想。」
「您太客氣了。」
林錦江定了定神,問道:「您不是跟王謝王百戶是至交好友嗎?怎麼他沒有跟您一起來京城?」
「王謝啊?」
赫藏甲聞言愣了愣,旋即笑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那小子現在可真成一頭飛入百姓家中的雨燕了。」
「這是什麼意思?」
「他加入了赤社。」
赤社?
見林錦江目露疑惑,赫藏甲解釋道:「兄弟你一路奔波勞頓,有些消息沒聽說也是正常的。這個赤社,其實就是同樣追隨張山長無序理念的人組成的勢力,也算是他老人家一份新的『位業』吧。」
和范無咎與謝必安比起來,紮根京城的赫藏甲顯然消息靈通太多。
林錦江聞言神色一震,主動舉杯敬酒,恭敬請教。
「赫東主,現在的局勢是不是又有了新的變化?」
「整體還算維持原樣,不過有些耐人尋味的動向。」
赫藏甲緩緩道:「首先,是東皇宮麾下的那群黃粱鬼,四處宣揚說黃粱之主正在從沉眠中甦醒,將為所有百姓賜下福蔭。其實說白了,就是推行了一種新的技術法門,據說只要是在帝國疆土之內,不再需要靈竅作為媒介,只需要潛心呼喚黃粱意志的尊名,就可以連結進入黃粱夢境。」
「這東西說新鮮,其實也不新鮮。只是以前要做到這一步,必須得有足夠強大的序位實力支撐才行。現在看來這道門檻已經被拆除了,現世與夢境的距離又縮短了一大步。」
林錦江瞪大了眼睛,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如果東皇宮真能將其實現,那豈不是意味著普通人隨時隨地都能進入夢境,黃粱鬼也能隨時隨地進行奪舍。
這樣的話,人和鬼之間還有什麼差別?
「別太擔心,這技術法門聽著駭人聽聞,但我找人試過,所有通過這種方式連結黃粱的,都是進入一座永固夢境,構造的還很粗糙,讓人淪陷沉迷的概率並不大,幾乎沒有被奪舍的可能。」
赫藏甲語氣輕鬆說道:「唯一值得玩味的,就是那黃粱意志的尊名,居然叫『大衍行夢,天尊四九』。也不知道跟咱們認識那位爺有沒有關係。」
「應該只是巧合吧。」
林錦江表面笑著隨口附和,可內心卻異常沉重。
如果當某天,東皇宮將這座永固夢境構築的與現實一般無二,屆時會發生什麼?
他相信以赫藏甲眼光和謀略,一定也想到了這一點,但對方卻故意將其忽略。
林錦江也懂他的意思,就算擔憂又能如何,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改變的能力。
「其次,是鴻鵠方面。」
赫藏甲繼續說道:「最先爆發鴻鵠之亂的沿海各地,如今已經被朝廷派出的鎮撫軍全部控制,整個過程不說多少見點血,簡直就是不費半點吹灰之力。」
赫藏甲嘴角一撇,不屑道:「當然,這裡面的門道大家都知道。只不過我是真沒想到朱家的吃相居然能有這麼難看,連把人挪個地兒的意思都沒有,直接把那些手上沾滿百姓鮮血的暴徒就地轉為了衙署的官員,丟刀拿筆,人五人六的維持起了秩序,真是可笑。」
林錦江追問:「那金陵方面?」
「沒什麼辦法,我聽說赤社動手刺殺了不少人,但聽說依舊沒有什麼太大的成效。」
赫藏甲嘆了口氣:「現在整個大明帝國內的鴻鵠恐怕都湧入了南直隸地界,情況不容樂觀。也有傳聞說張峰岳壽數將盡,朱家很快就要進攻金陵,重興大明帝國.」
雖然情感上不願意承認,但理智卻在告訴林錦江,現在張峰岳已經陷入劣勢,甚至是絕境。
滿腹惆悵的漢子悶不作聲,接連舉盞,酒入愁腸,卻澆不散鬱結的塊壘。
赫藏甲沒有出聲勸慰,只是跟著陪飲。
不多時,一瓶烈酒已經見底。
沒有刻意壓制翻湧的酒意,林錦江面色漲紅,目光渙散,直到眼角的餘光掃過還在錄製的案牘畫面,這才猛然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藏甲大哥.」
林錦江舔了舔嘴唇,嗓音暗啞問道:「您怎麼看張峰岳的絕序思想?贊同,還是不贊同?」
「同樣的問題,你應該也問過范無咎和謝必安。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答的,但你與其問我贊不贊同他的理念,倒不如問我是如何看待他這個人。」
和林錦江之前對話過的人不同,赫藏甲的目光凝視著案牘的方向,似十分重視這場談話。
「我沒有穿過官衣,也沒有吃過皇糧。雖然不至於說過的顛沛流離,食不果腹,但來往最多的一直生活在這座帝國最底層的人,我應該也算是了解他們。」
「在他們的眼中,張峰岳是個頂天的大人物,但絕對不是挽救他們於水火之中的英雄。甚至他們當中有絕大部分人都很痛恨這位昔日的帝國首輔,認為是他一手導致了這場災禍。」
赫藏甲話音頓了頓,視線微垂,像是在審視自己的內心。
「在我看來,他老人家不一定是英雄,但絕對是世所罕有的梟雄!」
赫藏甲豪飲一口,吐氣開聲:「從慶符朝的教書先生,到興文朝的一院山長,從隆武年間登臨首輔之位,再到嘉啟之時淪為國賊。他推行新政,從罪民區開始布局,在番地破滅佛序,在江西蕩平道門,剔割門閥腐肉自斷一臂,摧毀三教統治自絕天下,如今重拾書院山長身份,披血袍,結赤社,自下而上,改天換日。」
赫藏甲的話音不斷拔高,一聲高亢勝過一聲。
「如果他真是為了天下百姓,那他就是當之無愧的英雄,我赫藏甲就是心胸狹隘的卑鄙小人!」
「可如果這只是一場浩大儀軌,最終的目的是只為一人成神,那我同樣佩服的五體投地!」
赫藏甲拿起一瓶未拆封的新酒,起身走向樓邊。
此時遠方夕陽尚未完全沉寂,大片餘暉潑灑在他的身上,赤霞映面,豪情滿懷。
赫藏甲將瓶中酒盡數傾入晚風之中,似在贈飲遠在金陵的張峰岳。
「但是我一點也不羨慕他,更不想成他那樣的人。」
林錦江站到赫藏甲的身旁,獵獵晚風吹得兩人衣角翻飛。
「為什麼?」
赫藏甲並未回答,而是指著下方的城市,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林錦江落目看去,城中霓虹漸亮,街中人流如織。
明明是一個亂世,卻有熱火朝天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
「繁榮?」
赫藏甲不置可否,繼續說道:「再往遠處看一看。」
林錦江放遠目光,看向霓虹之外的陰暗。
恍惚之間,他好像看到爭奪地盤的幫派在糾集人馬,潛伏的鴻鵠在散播謠言,赤社的義士在刀尖行走.
貪婪的官吏在搜刮著為數不多的錢財,狡詐的惡鬼在誘惑著飽經苦難的人們.
一道道滿身污穢,蓬頭垢面的身影卻頑強的從污水中再次爬起,拼了命想要擠進霓虹的光影。
嗡!
巨大的噪音突然從頭頂傳來,一架鎮撫軍的巡邏飛艇從兩人頭頂掠過。
「現在.你又看到了什麼。」
「生存。」
林錦江終於恍然大悟。
「沒錯,是生存。」
赫藏甲深吸一口氣,說道:「我不願意成為張峰岳,因為在神與人之間,我無法抉擇。我想要和神明一樣永生不死,可我卻又無比貪戀這人世間的煙火。」
「我這種人,當不了英雄,也做不了梟雄。永遠只能是個小人物,在變遷的時勢中拼盡一切的活著。」
林錦江沉默良久,一路走來,他看到了范無咎不懈追求的義,看到了謝必安固守無聲的情。
如今在這裡,他卻說不出從赫藏甲身上看到的什麼。
可能是隨波逐流的無奈,或許是百折不撓的堅韌
林錦江輕聲問道:「那你覺得李鈞是什麼人,也是梟雄?」
「他啊?」
赫藏甲咧嘴一笑,突然指向遠處天空即將一線天光。
「希望?」林錦江喃喃自語。
「不,他是我們這樣千千萬萬有血有肉,被壓的開不了口的人,對這個世界的黑暗發出的一聲怒吼!去你娘的陰謀詭計,去你娘的野心欲望!神不予路,自然有人拔刀開道!」
「所以如果你有朝一日能夠將他們故事編撰成夢境,記得一定要告訴我。」
赫藏甲朗聲道:「讓我這個膽小怕死之輩,也去當一回衝破黑暗的獨行之人!」
「好!」
「那就這麼說定了。」
赫藏甲滿面笑容,揚手高舉空空如也的酒瓶,迎風大笑。
「農家農家樂復樂,不比市朝爭奪惡。世道如田,育良種,拔劣苗.」
「待到來年春風起,看滿山青綠,把酒再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