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天理
「給我嗎……還是給方繼道?」裴液一時以為她說錯了話,跟在後面走了進去。
作為一位故相的宅院來說,這裡確實太不顯眼,雖然是並無縮減的形制,但質地和用料都近乎普通人家,繞過影壁,院裡植的也是平凡的花草——只是竟然並不雜亂,是有人打理的樣子。
「給你。」許綽道,「方繼道是國子監今年唯二的『五經皆通』,走的是儒家外學的直薦,參加的是專為他設立的入院考——他要什麼薦書?」
「……」
裴液看了她一眼。
「記得我說嗎?在你來之前,我一直缺一把足夠鋒利的劍。」院中不似外面小園般一冬皆枯,這裡很別出心裁地種植著冬青的草木,使得一年四季都有綠意,許綽緊了緊暖氅,放緩了步子。
裴液自然記得,但後來他想那是臣主相遇時說的浪漫話,就跟劉備第一次握著孔明的手時說魚水之歡什麼的一樣。
因為後來他聽說了那位刑部街外的吃麵男人,也認識了修劍院裡的第一打手顏非卿……說白了從脈境到上面再到更上面,他裴少俠可能都不是最頂用的那個。
「需要你才能完成的事情,從來不是踏平什麼太平漕幫,或者捅穿幻樓。」許綽似乎總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輕聲。
裴液訝異地看著她。
「如果你沒來——或者不如說的那般合用,我就打算用姜銀兒來頂的。」許綽緩聲說著,忽然瞧他一眼,「聽說你們昨日見面了,那女孩兒怎麼樣?都聊了些什麼?」
「銀兒嗎,她挺好的啊,品性赤誠……劍確實也用得很好。」裴液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題的轉折,「也沒聊什麼,就說了說話……我問了她一些越爺爺的事情。」
裴液想起昨夜屋頂安寧的聊天,忍不住笑了笑。
「越沐舟的事她能知道什麼。」許綽微微奇怪道,「你問她還不如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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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液怔住。
許綽看著他。
「……是哦。」
他立刻偏頭:「那你能告訴我嗎?」
許綽忍不住笑一下:「我手上還有他的信呢,有時間拿給你看看。嗯……不過有些是我們的私人信件,就不合給你了。」
「……你們有什麼私人信件?」裴液莫名其妙,「我是越爺爺最親的人,我有什麼不能看。」
「你又不是我最親的人。」許綽也莫名其妙。
裴液抿了抿唇。
許綽轉回頭,兩人走在冬園的石徑上:「我那日也是第一次見姜銀兒,不若見你時給我的信心。」
女子轉回了話題:「雖然那天你真氣未復,虛弱重傷,身上也沒有劍,但我想面前之人確實是少年荊軻,與你一劍,你就一定能入潭斬龍回來。」
「但即便如此……我想要你做的事,依然是一道天壁。」許綽輕聲道,「我不知道一柄劍要多鋒利才算鋒利,因為你面對的是無人挑戰過的敵人。」
裴液認真看著她。
許綽取出鑰匙,這是小徑盡頭的一棟二層木樓,依然是沒什麼雕畫的樣子,許綽開了鎖,裴液跟著她走進來,是一片醇厚的書香。
「裴液,科舉選上來的下層士子少,上來之人也全依附世家,而世家是一片鐵壁……那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今日竟有一搏之力嗎?」許綽回頭看著他。
裴液微怔,是的,本不應有放開的口子的……元大人又是如何上台?
「元照本來不是戶部的,他其實是從禮部做起。但他樣貌行止、學識文采、名聲德望都不出眾,甚至難以拔為侍郎,於是就轉去了戶部。」樓中空間比想像中要逼仄,四周書壁擁擠著,許綽倒沒急著找什麼,拉開一把椅子坐下,「至於他能在禮部做到郎中,是因為那時候,李鳴秋還在做禮部尚書。」
許綽倚在靠背上望著書壁,示意他點起那尊小爐。
裴液想起來了,那位在課堂上總是面容清正的老先生確實頗有天下文首的風采,他記得他的履歷——年輕時便是國子監博士出身,一路做到禮部尚書致仕,算是終身付於禮與教。
他和許綽同授一門課,又在國報發文章,確實一直和女子隱隱有著緊密的關係。
「李鳴秋出身不在五姓,但也算體面,他選任禮部,是許相遞的摺子。」火升起來,許綽將手從氅中伸出去烤,「當時元照頗有才能,兼具鋒芒,許相便託了李鳴秋一句,令他有所攀登。」
「……」
「再後來,他要任戶部尚書之位,其實也是李鳴秋從禮部退出來,以此做了幾番勾兌,才換得這一更有實權的位置。」許綽輕聲道,「不過再往後他在這位置上立穩腳跟,且漸成一極,乃至如今能夠矛頭直指李度,就更多是他自己的本事,我只做配合了。」
「……唔。」裴液似懂非懂,「我還以為,李先生是真到了年齡。」
許綽一笑,低著頭拿杆子撥了撥火:「人過五十之後,每天都可以選擇抱病致仕,是個挺好的由頭罷了。」
「所以,」裴液大概明白了,「一切……是從許相那時開始的。」
「《科舉新法》,就是他親手編成的。」女子低聲道,「為了推行此法,他奮力搏鬥了十餘年。」
「……沒有成功?」
「何止沒有成功,連命也丟了。」許綽輕笑一聲。
「咱們現在雖然也處處碰壁,但面對天壁尚有一高峰可倚仗立足,許相那時……才是真正近乎絕望的艱難,孤身重圍,也不外乎那樣了。」她低聲道。
裴液看了看她,女子面上倒沒什麼傷痛的表情,嫻雅安靜的面容在爐火前耀映。
「他打開了這麼一條路,寒士們便能夠有一容身的空間來鬥爭,而如今有元照這樣一座山立在這裡,士子就能圍攏過來。」許綽道,「我們如今所為,正是承續他的遺志而已。」
「……」裴液安靜。
「我問你。」許綽忽然抬頭,「你來神京一月,九流、幫派、詩人、士子、高官、權貴……一一都見過了,你說,我們要怎麼才能推行新法?」
裴液微怔,他確實都見過一遍了。
要開仕進的門路,確實只有改革科舉,向上之路通暢,社會才不畸變。可是即便官位可以增減,但權利是恆定的,寒門占得多了,貴族就少,沒有任何手段能柔化矛盾,這事的本質就是從世家身上生生咬下肉來。
不可調和的矛盾當然就只有分出勝負,這往往會指向激烈殘酷的暴力爭鬥,可這時你會發現……你面對的是不可推翻的敵人。
世家、或者說圍繞世家建立起來的整個集團都會阻攔,換一種悚人聽聞的說法來講……那就是整個大唐。
你不能上一道削藩令,皇帝就會和你站在一起;你無法和他們談判博弈,因為你手裡根本沒有能撼動他們的牌;至於政變,別玩笑了,這不是吃不起飯、活不下去的事情……而十萬名讀書人連同他們背後的家庭加起來,也勝不過任何一姓。
裴液思維頓住,小小的爐火前,許綽安靜深邃的清眸望著他。
和話本里的故事不一樣,「世家」不是某種腐朽強大的病症,更不是攔阻大唐進步的膿瘡,他們向下聯結的是整個大唐的命脈,向上承載的是麒麟所授的天命,他們是胳膊,是腿腳,甚至是頭顱、是心臟,他們就是大唐本身。
……你身為大唐之相,所有的權與力都只來自於這個身份,要如何去推行你的所想?
裴液怔怔看著爐中的火光。
除非……
「除非,大唐所尊奉的『天命』是錯的。」許綽輕聲道。
樓中一時安靜,只有木材噼啪的燃燒聲。
釜底抽薪。
「儒家有外學,是四書五經,仁恕君臣,治世之道也;儒家亦有內學,是道理世運,性靈命軌,天人之道也。」許綽道,「你不是一直不大清楚天理院是做什麼的嗎?其實地如其名——究天之理而已。」
……是啊,在這樣的世界上建立最強大的王朝,仙君垂目,仙權散落,大唐怎麼會不對自己頭頂的這片蒼天投以注目呢?
究竟是什麼,會左右我們的命運?
所以方繼道必欲「求世間唯一之真理」,才那樣想入天理院之中。
「你在國子監應當也聽了幾節李鳴秋的課,還有長孫給你講,應當大概明白了些如今大唐尊奉的天理是何面貌。」許綽緩聲道,「世家高居在上,是因承麒麟之血;麒麟所以無可違抗,是因握運勢之權;而運勢,正是天意的具象顯現。」
「你要動世家,就得先動『天意』。」
許綽把腳也翹起伸向火爐,安靜了一會兒,偏頭道:「考考你,這道『天意』的邏輯為何?」
裴液怔了一會兒,緩緩道:「……天生萬物。」
許綽拍了拍手,望著爐火:「不錯,天生萬物,『天』是一切的起始和終極,那麼一切當然就由天決定。大唐運勢自然也是天所註定,而如今大唐運勢正高,自然代表天命未變,不可違逆……我再問你,這裡面真正的關鍵是什麼?」
裴液此時已經懂了:「人之『性』,亦是天生。」
他進入國子監第一天聽到的那句話如今才迴響在這裡——「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天道」指「天」的運行秩序與內在法則,它絕不是只高高地存在於天之幽冥不可見處,而是存在於萬物本身的存在與消長之中,因為世間萬物,本來便是從「天」而生。
人,當然也是。
血肉何以有性靈,我何以為我,「人」在剝離骨肉之後的本質,稱之為「性」。
「性」是什麼,「我」從何來,是古來每一個人的追問;「性」者天生,也是自古不變的回答。
既是天生,當從天理。
這不是教化,這是一個事實陳述,即你生於這個框架之中,就不可能違背它,正如胳膊不能舉起自己的身體。
許綽撥火翹了翹腳,有些欣慰地看著他:「不錯,所以這道邏輯的終點是——人自然也無法改變天命。」
是的。
誰敢說大唐此時不盛?
既然王朝運勢穩如磐石,天命依然在斯,我有什麼必要理會下面士子的喊叫?
很多人都知道當下的大唐形態不健康,但又如何呢?
天命若真將變,麒麟會根據運勢的變動下達詔令,屆時隨之變革便可,這就是大唐幾個百年來的生存之道。
裴液怔怔望著爐火,一時竟真找不到什麼漏洞——他們不會真的讓百姓生不如死、揭竿而起的,「運勢」就像一個水位表,在抵達警戒線之前,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安坐在人們頭上揮霍享樂,沒人有理由讓他們停下。
所以鯉館這樣的事情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在世家之間蔚然成風。
「……所以『天』與『人』的關係才有如此激烈的爭論。」裴液喃喃道。
正因天理指導著人們的行為,也代表著人們行為的是非。
「若要你來看,我們該從何立論呢?」許綽偏頭看他,娓娓引導,「記得嗎?你最熟悉的東西——『劍』,是獨屬於人的仙權。」
裴液怔怔中猛地一恍:「我知道了——『性』者人自生!與天無關?!」
許綽噗嗤笑了:「你真是大鬧天宮的猴頭。」
「……」
「你做這個假設也可以,那我問你,人怎麼『自生』呢?你生於父母胚胎之中,父母又生於他們的父母……如此直到祖輩,裡面又有哪樣東西是你自己的?」
「……」
「還是說你認為,一個人生長到一定程度,『性』就自然從血肉中產生?」許綽偏頭道,「那我問你,你的血肉、你的心與腦,難道不是天地所生嗎?」
「……」
「立論不是腦袋一拍便成,須得有一邏輯完整的鏈條,並至少有一條實證。」許綽斂了笑容,「除非你能證明,『人』是上上之古時從宇宙之外飄來的東西,本就不在天地之中,不然無論如何,『人』都無法超脫於這個世界而存在,既生於其中,也就和花草蟲鳥一樣,遵循著這個世界的底層邏輯。」
「哦。」裴液愣愣應了一聲,忽然偏頭,「那,許相……找到辦法了?」
許綽烤火的動作頓了一下,輕聲道:「他找到了。」
「……」
「他本來就是老祭酒的弟子,儒家幾十年無一的大才,為了推進這件事,他幾乎殫精竭慮。」
「只是在當年,他連命都保不住,遑論推動這項壯舉了,如今我遣你去天理院,正是想你協助完成此事。」安靜的室中,許綽抬眸看著他,輕聲將當年故相的立論訴說給了他。
「人之性既然無法脫離天道,又如何能不遵昊天之運勢呢?因為……『天者有二』。」
裴液悚然而驚。
「天有自然之天,有性命之天,分別對應著無靈與有靈——無靈可以生有靈,有靈可以化無靈,因而血肉可以生意識,萬靈死後又歸於塵土。」許綽道,「『運勢』是自然之天的趨勢,而人所上應的,卻是性命之天。」
「性命之天的變動會改變自然之天,因此治國要以人為衡量,而非以運勢為衡量。只考慮自然的運勢,而忽視了蒼生的性命,大唐便會陷入危殆之中。」許綽看著漸漸黯去的爐火,「在《二天論》中,他將之寫為『昊天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