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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2章 冷月(下)

2024-12-03 10:39:40 作者: 鸚鵡咬舌
  第552章 冷月(下)

  裴液大概是第一次從這位哲子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即便很細微,也很快淡去,但他目光落在這張接到手裡的字條上,確實安靜了足足三息。

  「……多謝。」朱問點點頭。

  他聲音和語氣都沒什麼動盪,但裴液莫名覺得那燈下的影子低矮了些,這位年近半百的哲子低頭將字條仔細捋直折好,放入到那個裝著乾花的陶罐里。

  他裹了裹棉氅,俯下身擦去滴落木板的墨跡,旁邊裴液正要將案桌搬回去,他轉頭道:「不必了。今日補了兩個時辰,明日你下午練劍過後,晚上可再來此補半個時辰,後面兩天亦可如此。」

  「哦,好。」

  裴液掃了案桌一眼:「……我順便幫您把筆洗了吧。」

  「不必,我還要用。」朱問重新坐在了那張擺著乾花陶罐的舊案前,向他轉過那副深肅的眉眼,如今已有些熟悉,「多謝,沒事,不必掛懷了,你回去休息吧。」

  「……好。」

  「裴液。」

  「嗯?」裴液停步。

  「你進了學堂,有什麼自己想學的嗎?」朱問望著他,「我瞧你不很愛讀《儀禮》,這兩天我可以教教你。」

  「誰會愛讀《儀禮》啊——」裴液一時脫口而出,下一刻連忙閉嘴。

  但朱問只依然端嚴安靜地看著他,並無動怒的樣子。

  「那你愛讀什麼呢?我恐怕也指點不了你劍籍,只能教你些書文上的東西。」

  「書文上的東西……那可能是,詩詞吧。」裴液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覺得詩詞很美。」

  「詩詞……」朱問微怔,「這倒也是須慢慢積累的東西,我也教不了了。」

  「哦,我想也是。」裴液摸頭笑一下,「先生問了我就一答……其實跟朱先生讀《儀禮》也很有所得,不必再額外教我什麼了。」

  朱問點點頭,兩人就此別過。

  裴液提劍下了樓,走到院門時他又回望一眼,見那道身影依然坐在案前,卻並非端坐的姿勢了,而是向後倚在了窗上,仰頭安靜地望著天上。

  而在他望向的那個東方,冷寂無聲的月正升上高天,美如一輪白玉。

  ……

  ……

  第二天的清晨似乎更冷了些,蟲蟻匿跡,鳥掠寒空,裴液起床洗沐時,昨夜打好的水中已經覆上了一層薄冰。

  裴液將它們揉碎在水裡,浣了手與臉,背好劍時,依然是這座舊宅里第一個醒來的人。

  今日劍態的修習觸碰到了些鬆動的瓶頸,並非他刻苦的默悟和少女的奇思妙想終於迎來了回報,而是他在走神中莫名想起了昨夜寒天上那輪冷寂的白月,忽然一種渺遠的傷感攫獲了他,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感受到自己心的跳動。

  

  裴液不大清楚這種感受從何而來,他把這事和崔照夜說了,崔照夜要他多想想月亮,但再也沒那種感覺,兩個人蹙著眉沉默相對。

  「為什麼會想到月亮呢?」崔照夜托腮認真看著他,「裴少俠,你閉上眼認真回想一下,在你心裡……月亮能讓你想起什麼?」

  「……」

  「嗯?」

  「明姑娘?」

  「……我覺得,那是一種境界,跟人沒什麼關係。」少女偏過頭緩緩思忖道,「干憑想像是不行的,得在那種身心同感的境界裡,你才能再次觸碰到它。」

  「唔。」

  「沒關係,很好,我們終於有進度了!」崔照夜明艷的眼睛並無氣餒之意,「咱們這才認識一個月,就已有了推動,以後一定能創造出更多的劍道成果!」

  裴液並不是很想跟她創造更多的劍道成果,其實他已經感覺一天一兩銀子都要得有些少了,低頭沉默收拾好自己的劍,在少女「明天見」的揮手裡離開了劍場。

  在靈悟這件事情上,裴液還是更相信自己一些。

  他來到天理院時,月亮確實又已經掛在了天東,與昨夜一般無二的寧靜氛圍,唯一不同的是,書樓二層竟然沒有亮起燈燭,整座小院都浸沒在夜初暗淡中。

  裴液向書樓走去,穿過正堂後卻見到一個倚著柱子的背影,就獨自坐在後院的檐下望著池塘——卻是方繼道。


  裴液有些訝異地來到他身邊,方繼道朝他抬起頭來,卻露出個有些惺忪的笑容:「裴兄來了——漏了一天課,要補四個晚上啊。」

  「你怎麼在這兒。」裴液拍了拍他有些單薄的士服,肩膀已經有些冰涼,「不怕風寒啊。」

  「本來想先披件袍子的,但莫名就是想過來看看。」書生笑起來總是頗為溫暖,「裴兄,我剛還在這兒睡了一覺呢,你猜我夢見什麼?」

  裴液睜大眼:「在這兒睡?你還夢,沒給你凍死。」

  「倚在柱子上就困了,反正迷迷糊糊的……你且猜。」

  「夢見齊昭華親你。」

  「……」方繼道裹了裹衣服,「我夢見一個老了的我在旁邊跟我說話。」

  「多老?」

  「四五十吧。」方繼道望著前面的池塘,「他說這塘眼看要結冰了,問我覺得會是什麼結果?」

  「嗯。」

  「我說我當然不知道了,朱師都是靠它來判定答案呢。」方繼道卻是開始感到冷了,縮起了腿,「他便問我希望會是什麼結果。」

  「你答呢?」

  「我……自然是第一求真,第二希望是二天。」方繼道仰著頭,「他卻笑了下,沒說話,我正想問他,卻被一陣風颳醒了。」

  方繼道轉過頭來打量了打量少年:「對,他剛剛就站你這兒。」

  裴液下睨他:「好無聊的夢。」

  「……」方繼道輕嘆一聲,「確實是我這幾天晚上有些憂思難寐,竟坐在這兒睡著了,不過我是覺得這夢跟真的一樣——人還能夢到自己二十年後的樣子嗎,真是奇妙。」

  裴液知道他為何憂思,這是齊昭華苦心許久的事情,這是朱哲子十年的心血,這是士林五姓注目的地方……書生已決心要扛起這杆旗子,但他並不是那種不怕辜負別人期望的人。

  裴液給他渡了些暖身的真氣:「行了,回去好好睡吧——我先問你,朱先生去哪兒了?」

  「今日放課後,先生說去皇城一趟,晚上會回來的。」方繼道看他,「但做什麼我也沒有多問,我陪你等等吧。」

  「不必,你回去睡吧。」

  裴液打發走了書生,院中只剩他一人,這種時候少年自然不會想多讀兩頁書,他按劍看著階下的後院……忽然很有種想走下去的衝動。

  崔照夜所言的那種「境界」似乎如在指尖,冷月倒映在塘中,裴液定定望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收回了目光。

  朱問並沒有嚴令禁止他們踏入此院,也沒圍上柵欄,不過裴液還是不想添什麼麻煩,他一個人安靜地漫步在書樓前面的小院裡,很莫名的,按劍走在這裡時,他確實感覺自己似乎……離天地更近。

  松、柏、月影,許多東西似乎都更加清晰起來,事物之間的界限仿佛消失了,人如化入其中。

  裴液有些痴怔地徜徉在這方境界裡,不知何時已忍不住拔劍出來,闔著眼,也不拘什麼劍招,就在小院中隨意舞了起來。

  劍如一條絲線,牽著少年的身體,裴液不知自己是否是在夢中,但這一刻他確實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人們所言的「天地對人的支配」。

  寓形宇內,豈復得脫?劍與人理應化入其中,順著月光、順著柏影,脫形尋本,方能觸及天地深處永恆的「道」。

  對無數修道者來說這應當是令人欣羨嫉妒的冥悟,天下九成的修者終身求道,卻至死不知「道」在何處,少年在這樣的年紀緣見一面,往後多少年的修道之路都清明了幾分。

  然而對漸漸回過神,持劍怔立的裴液來說,這是場令他有些壓抑沉默的邂逅。

  他在修劍院裡苦思修研兩旬,和崔照夜及閣守們不斷努力,不是為了在這裡告訴自己,你的劍應該順天而行的。

  他可以學這樣的劍,也一定能用得不輸給任何人,但在這時,在辛巳年臘月的神京城,他要的是另一條道路。

  而且一定得是從面前這蒼渺之天中破出來!

  裴液定了一會兒,他這時有些體會到方繼道壓力深重的憂思了。

  然後他忽然回過頭,見朱問不知何時已立在院邊,其人手裡握著書,立得很靠角落,面容端肅,似並不想打擾到他。

  「……朱先生。」裴液連忙下意識將劍藏在背後,頗有種出軌被捉般的尷尬,「我……見院裡沒人,隨便練練劍……上午讀的書溫習過了。」


  朱問點點頭,語氣很尋常:「我想起來,你要學《四氣玉燭劍》是不是?」

  「啊……對,托許館主向閭鼎哲子問過,說要過些考核,再看傳不傳授。」

  「你劍上賦性確實很難得,但一力求劍,真氣似乎也沒太落下,是經脈樹有異嗎?」

  裴液驚訝,愣了一會兒,還是如實道:「我丹田脈樹稱為《稟祿》,也叫『丹田種仙』,能吸收靈玄自行生長——靈玄就是……」

  朱問點點頭,倒是教誨的語氣了:「仙權是神物,但所來未明,你倚仗之時也需謹慎。」

  「……哦。」

  朱問抬手輕咳了兩聲,示意樓上道:「走吧,今日有些晚了,但亦可補半個時辰。」

  依然是二層小樓的臨風台上,一切陳設確實未變,只昨夜這位哲子似乎把那罐乾花收回了屋中,未令它受霜冷殘損,此時又捧了出來,穩當地放在桌角,拿帕子擦了擦罐子,以拂塵掃了掃莖稈的灰。

  這動作很尋常,朱問就此來到案前,與少年相對而坐,朱問依然展開了那本進度剛剛過半的醫書,裴液則仍讀儀禮,今夜就這樣過去。

  ……

  而在天理院之外,神京城醞釀的風浪已如海上黑雲。

  二天之論依然杳無音信,很多人已在傳言天理院其實無法完成論證,道理自然也很簡單——已經蹉跎了十年,難道今日說成便能成嗎?

  即便那些堅信的聲音心中也難免忐忑,蓋因從來沒有任何能安定人心的隻言片語流出,天理院的牆沉默得與那些松柏一樣。

  如今輿論洶洶、人心惶惶,若真可證實,稍微透些風聲出來不行嗎?

  然而就是什麼都沒有,千萬士子的翹首以盼似乎觸動不了那位朱哲子的默口鐵心,實際上士林本來早就對這個名字缺乏信任,許多人斥之為反覆小人。

  而在二天論沉寂的時候,統治了大唐幾百年的「昊天傳意」卻一直在露出獠牙。

  在國報,在朝堂,在國子監,一篇篇的文章鐵一般砸下,這次世家不需要去粉飾什麼,歷史、天文、運勢……到處是觸手可及的證據,需要證明那虛無的「性命之天」確實存在的是二天論的支持者,他們才需要挑戰一個已屹立了幾百年的體系。

  而真正在士人們心頭重重一擊的是,號持大唐道統的天理院不止有朱問一人在推進自己的求索。

  南修與盧春水潛心二十年的《天易》,於今日宣布撰成了。

  這是大唐真正試圖立於人間之上的東西,猶如劍之於雲琅。

  那位傳說中的四殿下生於麟目注視之下,長於兩位哲子的親手教導之中,身具麟血,天心知命,從誕世的那一天起,就被稱為上天賜予大唐的孩子。

  天理院寄心於其身,天馬行空地以《易》付之,而隨著這位四殿下真的成為千年來第一個修得《易》之人,可能夢幻般代表著「天——麟——《易》」觀世路徑的建構完成。

  它當然足以證明「昊天傳意」的穩如磐石,亦代表大唐利矛更鋒銳了一分。

  亦代表著……當二天論尚在艱難孵化之時,它的對手已經穿起了神甲。

  這正是此時無數人更加擔憂的東西——即便天理院艱難完成了《二天論》的論證,它又有多少勉強和漏洞呢?

  它又真的能在《天易》面前站穩腳步嗎?

  但這忐忑的擔憂持續不了多久了,消息最先從禮部傳出,然後吏部通知了每一個有入朝之資的京官,是朱問哲子朝見了聖人,說三日後極寒,神京池塘皆凍,《二天》可見結果,大朝議便在那日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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