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大辟
「朱先生,明日我告一天假,晚間再來補課。」立在檐下看著朱問走回來時,裴液道。
朱問點點頭:「可,須在戌時前過來。」
「是。」
這位哲子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一絲不苟地洗著茶壺,裴液動了動喉嚨,也沒再多言,就此一拜離去。
二天論依然在懸而未決,一樁對士林士氣打擊極大的刑案卻要落定了。
文在茲,八九月時神京士林最響亮的一道聲音。
早在外地士子進京之前,早在世家的陰影還壓得人喘不過氣時,甚至早在禁薦摺子遞上去之前,這名儒生就已在向那些貴不可侵的五姓之人肆無忌憚地冷嘲怒諷。
他的聲音響起在五雲樓,響起在綠華台,響起在國子監,甚至響起在皇城之下;他每篇流傳的詩文都堂堂正正地署上自己的姓名,似乎那些令士林噤若寒蟬的陰影全不在他眼中。
而在兩個月後,他也終於因言獲罪,被投入重獄了。
其實很多人都看出,在其人被捕前的一個月,刑部就已經盯上他了,只等著他的失言再多一些,留下的罪證更威重一些,便要一舉讓他萬劫不復。
然而即便其人已經入獄,這個名字連同那些流傳的文章依然是往後兩個月里的士林鬥爭中一道鑼鼓般的振心之音,他當面呵斥世家為豬狗鼠蟲,寫下的短文和詩句極盡嘲諷之能事,幾近放蕩地將一切眼前的威權踩到腳下來罵,這種徹徹底底的冒犯在人們心中產生的震顫是難以言喻的。
很多人真的是在這些詩文面前才怔忡地想起來……五姓其實和他們一樣,也都只是一模一樣的人而已。
許多後來的人都沒有見過文在茲,但這個名字確實早已成為擰束不同地域士子、激發所有人勇氣的一個符號。
而對裴液來說,他在入京的第一天就已見過其人,卻是到現在才知道他身上承載的意義。
冬日的清晨一如既往的冷寂,女子呼出的白氣散向窗外,她雙手交握捧著茶杯。
許綽難得早起一次,裴液和她一同來旁邊街上的包子樓用早食,自許綽帶他來過一次後他早上總來這一家,此時早熟悉了,約座擇餡都是他忙碌。
女子披著暖氅,面容鬢髮也未打理,只松閒挽起。
「因為我保了他兩個月。」許綽吃了三枚包子便停下嘴,將剩下的一屜推給少年,「所以他就一刻不停地罵了兩個月,後來影響開始顯露,世家認為不能再讓他開口了,我便保不住了。」
裴液將包子拾進嘴裡:「咱們不救他出來嗎?」
許綽低眸喝了口茶:「現在是下一個階段了,京兆與刑部統一刑理近月來的士林之案,違律者依律處置,王家子如此,文在茲自然也如此。」
「咱們在刑部沒什麼力量了是麼?」裴液嚼著包子,如今他大概也能看懂些事情,女子一個月內在刑部有兩次行動,一次救出他,一次救出謝穿堂,暗子恐怕已經消耗殆盡了。
「也並不完全是。」
「嗯?」
「最鋒利的刀尖難免要折斷,不能為了不傷刀尖而把刀把遞人,乃至把身體送給人刺。」許綽淡眸看著少年,「發起一場戰爭是為了贏,不是為了大家都活著。」
「哦……是這樣。」
「而且,我不想騙你,裴液——在我這裡,文在茲死去的意義比活著要大。」
「唔。」裴液點了點頭,這些事情他不是太懂,也不指手畫腳,只是想起當時當時昏暗牢獄中那倚牆而坐的書生難免有些懷念,咽下最後一個包子,「但我跟他在獄中有幾句話的交情,行刑前我能去看看他嗎?」
「這沒什麼,我來安排。」
……
裴液倒是第一次見到刑部重獄進來時的樣子,向下深入不知幾個迴環,牆壁潮濕,台階擠腳,廊道也有些逼仄。
重新回到這座重獄的感覺有些奇妙,兩個月前他懵懂地躺在這裡,睜開眼只有昏暗和潮臭,如今重新走下來,幾間牢房似乎都換人或空置,沒幾個熟悉的聲音和面孔了。
裴液立定腳步,書生倒依然在那間牢房,只是身上的衣裝已全然沒有士服的樣子了,坐臥之間髒污凌亂,裴液在門前立了幾息,書生才注意到他,有些遲鈍茫然地抬起頭來。
「兩刻鐘,聊完就走,不要逗留。」獄卒低頭打開牢門。
裴液提著酒食走進來,露出個笑容,書生看著他怔了半晌,才抬手指道:「你、你……啊!你是孟離?」
裴液更笑:「說了我叫裴液。」
「唉,真真假假,誰知你是騙獄卒還是騙我們。」文在茲有些驚異地看著他,也久違地咧開個笑,「罷了,反正你出去了,瞧來還活得挺好。」
他撐著起身,認真向他拱手躬身——這樣端正的揖禮,正與朱問與方繼道如出一轍。
但一軟身癱坐下就顯出不同來,文在茲倚在乾草上輕喘笑道:「幾句話的交情,裴兄還肯來看看我,古人云『白首如新,傾蓋如故』,誠不我欺。」
裴液彈指給他渡了幾道真氣,把包子和酒菜擺好在他面前,盤腿坐下:「那天晚上咱們幾個人聊吃食,你說的包子我前些天嘗到了,確實不錯,剩下的沒吃到的也買來了一些。」
文在茲怔然:「……當時不過三言兩語,你竟記得這樣清楚。」
顯然有些感動了。
「沒,我腦子比較好,有過耳不忘的本事。」裴液當然沒把獄友的吃食喜好牢牢記在心裡——他只知道明姑娘吃梨,縹青喜歡吃什麼都不清楚了,只是剛才要來,才在腦子裡往回翻著找了找。
「……哦,那還挺神奇。」文在茲話語都已虛聲,露出的腕子清瘦不止一分,但這時面對滿席吃食,卻先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仰頭一口飲下。
裴液這才認真瞧見,男子是很正氣的長相,鼻樑高而端正,嘴唇不厚不薄,兩頰不豐不瘦,當時去天理院拜求之人說他是正直敢言之士,正是這副面孔的氣質。
唯眉角眼末忽然有處極鋒利的上挑,倒確如刀尖一般了。
酒杯教他捏出兩個髒印子,文在茲放下酒杯,痛快地、深深地吐出口氣。
「我本來想打聽打聽,看有沒有救你的法子,但瞧來是不大行。」裴液看著他,「你說了什麼很過分的話嗎?」
「裴兄能有這份心,已是一等一的俠義了。」文在茲提袖夾口小菜笑道,眼眸疲弱,「我這條命不可救,也不必救。」
「我聽說當時刑部早盯上你,當時若能謹慎些好了。」裴液給他斟酒。
「我知道。」文在茲吃著東西,出人意料道。
「嗯?」
「我若不想死,當時就不會進來;而既入這囹圄,就只暫寄這顆頭在頸上罷了。」文在茲帶著血痕的嘴角淡笑一下,「我在文章中罵他們是老鼠蛆蟲,若刑部一看過來,我便偃旗息鼓、東躲西藏,那究竟誰是老鼠?」
他低下頭大口吃著飯菜:「欲擊響鼓,必奮此身;若惜此身,不為此事。」
「……原來如此。」
「我說了許多真正大逆不道的話,蓋因矯枉之力不可以不過正。」文在茲含糊道,「處死我是應當的,裴兄不必惋惜。」
裴液沒再說話,盤腿安靜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我這些天跟著朱問哲子讀書。」
文在茲扒飯的動作一下子定住了。
他抬起頭來,蓬髮髒面中的雙眸怔然看著少年。
「我是想,你如果有什麼想帶給朱哲子的話,我可以代為遞交。」裴液道。
「……」
文在茲安靜地緩緩放下了碗筷,一動不動地看著地面。
良久他輕聲道:「……沒什麼可帶的,我是個不肖徒。」
他低了低頭,抬袖揉了揉眼:「老師他又收學生了嗎?」
「前些天收了一位,叫方繼道,是我的同鄉和朋友。」
「『方繼道』,好名字,聽著品性和賦性就都很好。」文在茲輕嘆,低眸笑了一下,「……我正是不能繼先生之道。」
「什麼意思?」
文在茲卻沉默了,目光望著空處,好似回到一處早已遠去的時空。
「我拜入老師門下前,早聽過朱哲子的事跡,其性如松,其志如海……我當時最自傲的便是品性堅韌,自認即便刀斧加身,志猶不改,必能續老師之路。」文在茲輕聲道,「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多麼幼稚的想法……老師又是在多麼孤獨殘酷的一條路上。」
他低下頭:「我膽怯了。」
「我不怕死,我願意揮灑我的生命、才華和勇氣到青史留名的事情中……但我怕將自己投於虛無,塵埃一樣默默無聲地消散。」文在茲默然一嘆,飲一杯酒。
但片刻後他又抬頭,對裴液露出個笑:「不過老師是明白我的。」
裴液給他倒上酒。
「這些天肯定有友人去尋老師請他救我吧。」文在茲向後拄地,望著牢房黑暗的頂,「……死是一件悲事,但每個人都會死,而我已到了可以死的時候了。」
「你才不到三十歲。」
「裴兄讀不讀話本?」
裴液挑眉:「我最愛讀了。」
「同道中人,那麼我問你,二百頁的本子,就一定比一百頁的本子好看嗎?」文在茲酒足飯飽,曼聲道,「一個話本是為了講好一個故事,不是為了把自己寫的很長,故事講完了,也就可以結尾了——一個人的一生也一樣。」
「離開天理院時,我問老師說,天意浩蕩,我卑而懼之,不願如塵填海,若求其下者,可有通路?老師說,擇一人間事業而死之,無之悔亦可。」文在茲雙眸明亮,「如今我已以身命為士林之先驅——裴兄,我的二十八年,難道不比庸人的一百年更精彩、更完整嗎?」
「是,很對。」裴液無可反駁,點了點頭。
片刻後輕聲道:「反正我若駁倒了你,你忽然不願死了,屆時我又不能救你出來,也太戲弄人。」
文在茲大笑。
席上只剩殘羹冷炙,裴液收拾離開,走出牢房前聽得身後忽然顫聲喚道:「裴兄。」
裴液回過頭。
文在茲顫巍巍從懷裡取出一張髒皺得不成樣子的字條,微啞道:「老師若問遺言,只把此句交給他,便說是學生終生奉行之志……請他老人家,保重身體。」
裴液伸手接過,低頭看去,字跡依稀可辨,是句他見過的話:「天意自古高難問,生死蠅頭小事爾。」
……
深冬,午後。
刑場之外聚了無數灰白色的士服,仰著或蒼白、或悲戚、或憤怒的臉,而除了喑啞的哽咽之外就只有沉默。
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中,那道散發踉蹌的身影終於被推出來了。
他垂著頭,有些人見過這道飄搖的身影,此時有些不敢相認他的虛弱和瘦削,但更多的人還是第一次看見,從此他們對「文在茲」三個字的印象就是一條冬日的干松。
然後這條干松被推在劊子手身前了,劊子手拭了拭刀,將之高高舉起。
散發下的面容隨著刀抬了起來,第一次含笑看向了圍攏望來的千萬道面孔,高聲吟道:「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蒼灰的天,冷淡的雲,暗紅的地面,圍攏著無數悲憤的面孔。文在茲的死一定傷到了他們,也令他們更為憤怒。
裴液在刀光落下前轉過頭去,見到了人群邊緣那道端嚴樸實的身影,和路邊乾枯的蓬草一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