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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5章 書與禮
裴液是真的有些惱怒。
他對他人情緒的感知由來敏銳,這一刻他聽得很清楚,那絕不是給舊年老友的一句損話,他也沒從裡面聽出什麼感情。
事實上面前這位哲子從始至終都十分嚴肅,或者說也沒什麼情緒,那雙眼睛深如潭水,但卻並無幽動之感,反而像是古木,他看著少年,是以認真的態度道:「既然你是越沐舟的傳人,那就多學學德與禮吧。」
這是種很微妙的感覺——甚至面前之人是跟越爺爺有過節都要更好——裴液抿了抿嘴,沒什麼表情地躬身行了個半禮。
朱問一絲不苟地還了他個半禮,也上前為他認真整了衣冠。
然後這位哲子引二人入了一間不大的靜堂,其中已擺好一大二小三張桌案,讓他們先入內坐下,他則轉身離去。
步伐漸漸遠了。
方繼道悄悄看了裴液一眼,偏頭小聲道:「……裴少俠。」
「嗯?」
「朱先生為人方正,你別太生他氣。」
「哦,我沒。」
「那就好。」方繼道笑一下,囑託道,「過後朱師來講授,我們需先起身持弟子禮,然後朱師受禮,這是常禮,往後每次授業前都要行。」
「哦。」
大約也只過了片刻,朱問便重新回來了,原來是去取書,抱過來有八九本,放在案旁,起身端正了衣冠。
方繼道斂衽起身,拱手行禮。
裴液裝作不知道。
朱問並無怒色,依然是嚴肅的面容,道:「裴液,課前須行禮。」
「哦。」
裴液站起來,學著方繼道行了一禮。
朱問立回案前,取了一本書遞給方繼道,然後將剩下的都給了裴液。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朱問看著二人,「我一生之道,只是求天之理,前半生立身以性理之學,後半生投命於二天之論。天性幽蒙玄奧,此生罕有與談者,算來唯李緘與南修寥寥幾人可以相論,然李台主觀世,南哲子尊天,畢竟各秉其道。」
「繼道,所有一切,我當盡心授你,能得幾分,看你造化。你承我業之後,學林孤身,唯道相伴,望你終身持心,不可奪志。」
「朱師教誨,繼道銘記在心。」
朱問轉向裴液,是同樣的聲音:「裴液,我於你既不傳道,亦不授業,唯可解惑。我見你諸禮不通,想來雖入我門,卻尚無讀過什麼經典,你且先讀『三禮』,後研《尚書》《詩》《孝》《孟子》等書,這些時日裡你須刻苦治學,我亦盡心教你,能明解聖人德教,便算有成了。」
「是,多謝朱先生。」
裴液還待他說些什麼,然而朱問就此無言了,這位哲子在案前坐下,端正地翻書提筆,不再抬頭。
冬風飄在窗外,堂中一派安靜。
裴液還是沒反應過來這就是他們修學的常態了,他下意識看了看方繼道,書生已認真翻開朱問遞他的那本書,上面全是端正手寫的細筆,下有密密麻麻的注釋乃至繪圖,他凝眉看了一會兒,打開了自己的書匣取冊參看。
「……」
裴液收回目光,心想自己來此的主要大事怎麼一點不提……他蹙了蹙眉,也從面前這摞書上拿了一本下來。
看了看封皮,換了一本。
瞧了瞧,又換了一本。
他又蹙蹙眉,抬手把這摞書一一翻過。
「那個……朱先生,我這兒沒看見《三禮》這本書。」
朱問抬起眸來:「『三禮』是《儀禮》《周禮》《禮記》三書,你可從《儀禮》開始讀。今夜回去,將『十三經』的成書、傳布與註解整理抄寫一遍,明早拿給我。」
「……哦。」
裴液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翻開了這本《儀禮》。
窗外松柏的隙漏間流過風聲,在這裡讀書想來一年四季難感到什麼變化,這些高樹是一年四季的綠且孤直。
裴液認真且艱難地讀了近兩個時辰,天色似乎已經昏昏了,整個靜堂中依然只有書聲和筆聲。
他不太懂為什麼要讓自己讀這種書,兩個時辰他差不多能看懂一式新的劍招,即便拿來研究些天道問題想來也對日後修行有助,但這本書真的全然就是禮儀。
只看它的章目吧:士冠禮、士昏禮、士相見禮、鄉飲酒禮、鄉射禮、燕禮、大射儀、聘禮、覲禮、喪服……
實話說語言雖然古奧,所敘卻並不難懂,只是這全然知識性的東西令少年有些昏昏欲睡。
大約在黃昏色真的投入窗中時,朱問合上了自己的書,擱下筆:「可有什麼疑處?」
方繼道起身一禮,持書上前,跪坐在朱問案側,將書本一併遞了上去,開始說些「二性何解」之類的問題。
這場答問持續了大約半個時辰,裴液秉著不浪費時間的原則繼續翻書,直到他們終於停下。
朱問看向他:「裴液,你書讀得如何?」
「……還好,朱先生。」
「且持書來。」
裴液拿過來遞給他,站在前面。
「學生請教師長,若有案,則跪侍案側。」朱問並未接他的書,示意他自己拿著。
「哦。」裴液學方繼道跪坐旁邊。
朱問問了他幾處問題,示意他可以翻書來答,裴液磕磕絆絆地都答了上來,朱問面上無讚許也無批評,待他答完,將他讀過的部分從頭到尾與他詳細說了一遍,末了問道:「可還有什麼不通之處?」
裴液耐著性子聽著,到底還是忍不住了:「朱先生,不知『二天論』的事,現在是個什麼步驟?」
朱問看著他,第一次眉頭微蹙:「治學應當專心,『二天論』與《儀禮》何干?」
「……」
不過這位哲子似乎確實不會發怒,嚴肅道:「《儀禮》此書,還有不通嗎?」
「都通了。」
朱問點點頭,枯木潭水般的眸子看著他:「人獸之別在於禮,你既佩不羈之劍,當認真研習,不可敷衍。」
裴液怔了一下。
「且再溫習三刻,今天的日課便結束。」
方繼道起身行禮,兩人回到座位上,又安靜閱讀了三刻鐘。
朱問起身,三人收拾好書筆,出門時已是夜幕淡淡。
朱問帶他們去用了晚食,方繼道拿到那本性理之著後近乎如饑似渴,吃飯時都不曾放下,端著碗時也一直在詢問,裴液則只在旁邊品嘗著這天理院的飯菜蔬果,定之為寡淡無味。
飯後別過方繼道,他從今日起便在天理院中住,朱問帶著裴液,則往小院而回。
月明松間,葉投疏影,小徑上只有兩人,兩人都沒有說話的意思。
裴液很少覺得尷尬,但在這種獨處的氣氛中確實有些繃著身子。
直到朱問忽然開口:「你每日都要練劍嗎?」
裴液怔了一下:「……差不多。」
朱問點點頭:「你不必如繼道般日夜在此,但每日須有四個時辰在院中,早午皆可,若有他事,需先知會於我。」
「四個……」
朱問卻沒再答話,似乎這已是不可修訂的鐵律。
兩人回到院中,卻是越過第一進,朱問帶他徑直開了第二進院子的門。
「修學之外,你我同負『二天論』之事,你是桐君那邊交託之人,我仔細說與你,你回報便是。」
「……好。」
朱問推開門,此院前是一棟矮小的二層書樓。
裴液以為他們要上那看起來就很古舊的二層,但朱問卻沒有上行,帶著少年從一層穿堂而過,是來到了後院。
立在檐下,一眼望去便是久久無人踏足的幽靜之處,三面古牆苔色暗淡,石徑生長在土中,冬已無草,但正中一方水面清靜的圓塘卻未結冰。
這就是座很平常的後院,但卻並不荒廢,而是處處可見認真打理的痕跡。
「二天之論我前月已構築完成,文章和著書也都已寫好,現下只是每日看看還有無什麼新的問題。」朱問將書放到桌上,又取出剛剛用過的筆置入檐下盆中洗墨,「這處動得很妙,理論上的矛盾都能解決,又極契合道家之觀,沒有幽微怪異處,是可以推行天下的道理。」
「但許館主說……您這裡還有些事情沒有完成。」
「是,因為我尚未證實。」朱問道,他的語氣總是平實而嚴肅,似乎絕無閒聊或開玩笑的時候。
「證實什麼?」
「二天論。」朱問道,「我十年前得聞此論,便著手推論與驗證,如今二天之理的體系已完善,但即便十年過去,『驗證』也仍未結果,大約還需二旬或一月吧。」
裴液想起來,許綽曾說一門立論一要說通,二要實證,如今這位哲子想來是耽在這第二項上。
「朱先生是如何證實?」他不禁問道。
朱問看向後院:「就是這處院子,你無事不要踏足。」
「……?」
裴液一時沒理解,他又看了看——這院子確實仍然是尋常的樣子,沒有像幻樓一樣冒出什麼神異來。
「等天再寒些,到了結冰的時候,便看圓塘之水冰凍如何。」朱問低眸擦淨筆桿,懸置掛好,「若全然冰凍,則為一天;若半冰半凍,則為二天。」
裴液瞪大了眼睛,一時以為不是在神京天理院中,而是在奉懷的街頭聽江湖騙子的算命,但面前哲子的神情依然如常,擦乾手來到檐下,取了簸箕和掃帚,便下階入院。
「這是為何?」裴液追問。
朱問卻沒回答。
「那……」裴液茫然,他忽然意識到這不是『證實』,這分明是尚無結果的判定,「若真的全凍了怎麼辦?」
「真的全凍了,便是『二天論』為虛,我已說過了。」朱問依然平聲道。
「……」
「事便如此,也無他事。你若覺得冷,便自己沏杯熱茶,可以離去了。」
「……」
裴液怔怔看著這位哲子走上小徑,認真仔細地掃著,末了又取一長耙,勾去了塘面上的幾片落葉。
冬日的寒冷似乎真的侵入了筋骨,裴液抖顫了下,轉身到桌上拈了幾片茶葉置入碗中,倒水沖泡了半碗。
端起飲了一口,少年的眉毛就蹙了起來,是極苦極澀的劣茶……不過倒確實暖了些身子。
……
……
裴液回到故相舊宅的時候,明月是真正高掛天上了,冬夜的街道比夏夜人少了很多,來到門前時裴液回頭看了看,小園裡空無一人,變把戲的也不見了。
然而手上一推卻沒推動,臉險些直接撞上去。
裴液愣愣地低頭看了眼大門。
鎖了。
他沉默立了兩息,一躍翻過了牆頭。
來過一次裴液就能記得路,但這次那書樓里一片漆黑,亮著燭火的倒是旁邊側院。
裴液有些小心猶豫地來到院前,燈燭亮著應當是還沒休息,但也不一定就方便打擾——主要他還是有點兒虧心爽約三天一事,這時在思考要不隨便找個院子睡了便是,明天見面一打招呼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然而小院中只有安靜,他凝神聽了聽也不知女子在做什麼,猶豫一下,還是先以真氣挑開門栓,抬手輕輕將院門推開了一個縫隙,探頭往裡看了看。
迎接他的是許綽安靜的目光。
「……」
「……」
女子披氅坐在院中,腿邊生著火爐,膝上放著書,抬眸看著少年縫隙里夾著的半張臉。
「天理院不知是什麼地方。」她淡聲道,「裴少俠待了一天,竟給教成了半夜摸人院子的小賊。」
「……我是怕打擾館主。」裴液笑了兩下,推開門站了進來,搓了搓手,「天真冷哈哈,怎麼,這大冷天的還坐在院子裡。」
「上次和你說過,我喜歡涼風,剛好小貓在。」許綽低下眸,「我睡得很晚,過來吧。」
裴液走過來,院中確實真有他一張小椅,他拉到許綽桌邊,上面擺著幾本新舊不一的書。
「天理院怎麼樣?」
「還行吧。」裴液其實惱朱問提及越爺爺時的態度,那些事事盡禮的端正也頗受他山野間性子的牴觸,「反正就是讀些書,『二天論』的事我問了,他說還要二十天或者一個月,要等池塘結冰。」
他好奇看著許綽。
許綽卻無什麼驚訝的表情,點點頭:「是的,我們要天理院提出二天論,並非找個代言便能做為喉舌,而是需他們真的認同,這杆旗子才能立起來。我們選朱哲子,不是因為他關係親近,而是他正是最合適的一個。」
裴液沒太懂,女子看著他,淡聲道:「天理院四位哲子,遵同一共識,持兩種觀點,卻有四種立場,你知道是怎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