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2章 張敦禮:我不服!
法雲寺,作為汴京城中最年輕的寺廟之一。
但寺廟香火,卻並不遜色許多傳統的老寺廟。
每日香客往來如梭,善男信女們,虔誠的匍匐在寺中那尊普陀菩薩像前,禱告著心中所求,祈求著神佛庇佑,能夠心想事成。
而法雲寺能有今日,全憑主持秀在和尚佛法精深,尤其是圓通禪上造詣高深,乃是當代禪宗大德。
只是,這位禪宗大德,近來頗感自身諸事不順,隱約似有孽力在與他為難。
於是,他念誦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
「善哉!善哉!」
便起了個准提印,念誦起咒語,以求得內心安寧,禪定如意。
然而,他才剛剛安寧片刻,一個年輕和尚的到來,就讓他的禪心,再起波瀾。
「主持……」
「他們又來要錢了……」
秀在和尚猛地抬起頭:「錢!?」
「那裡還有什麼錢?」
質庫都已經被官府拿走了!
連帳本帶帳房帶夥計一鍋端,併入了這內城右軍第一廂的抵當所。
而這抵當所,馬上就要被撲買。
聽說,起拍價就是百萬貫!
一般人家,連入場的資格都沒有,便是那等奢遮人家,也是三五家一起組成帶泄或者斗紐的形式,參與撲買。
他哪裡還拿得出錢?
可年輕和尚卻是不依不饒:「主持大師,官府不是說好了,待撲買後會退還質庫本金,並和買質庫所有的債務嗎?」
「另外,新的抵當所中,本寺也還有一定乾股……」
秀在和尚立刻急了:「那些錢與彼等有何干係?」
「這都是駙馬家的訾產!」
年輕和尚看著秀在的臉,悠悠說道:「主持覺得,他們會放棄嗎?」
秀在和尚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是的,和其他大部分寺廟一樣,法雲寺的質庫,屬於斗紐制。
所謂寺廟質庫,只是一個在台前的白手套。
真正掌控質庫的,從來不是和尚。
而是和尚背後的勛貴外戚!
也正是靠著這些人的庇護,寺廟的質庫生意才做的穩當。
奈何如今,風雲突變。
官府強勢下場,用抵當所吞併所有質庫。
過去的保護傘,在真正的強權面前,連抵抗都沒有就直接跪了。
現在,這些軟腳蟲,卻來逼法雲寺還錢了!
但法雲寺哪裡還有錢?
是!
開封府是說,抵當所會接收質庫的全部存款與貸款。
帳本和帳房、夥計也全在官府手裡。
他們也確實在日以繼夜的,計算著各質庫的本錢、貸款。
可問題是……
質庫里的錢,是質庫的嗎?
不是!
是別人寄存在質庫的。
而質庫為了信譽,每一筆進帳,都是白紙黑字,記得清清楚楚。
如今,這些帳本都在官府手中。
而官府為了確保信譽,直接放了大招——依開封府官告:所有質庫存款,在移交抵當所後,統統不需再繳納保管費。
而且,抵當所以後也不再要客戶的保管費!
就這一招,瞬間就讓無數客人,歡喜鼓舞。
質庫過去代客保管財物,可是要收錢的。
依規矩,每貫錢每年就要給質庫三十文的保管費。
現在,抵當所免費給大家保管財物了。
一時間,人們競相拿著取錢帖子和信物,到了抵當所,將質庫存款,變成了抵當所存款。
換了新的帖子和信物。
所以,存款就別指望了。
至於放出去的貸款?
官府可是說了和買的!
所謂和買,不就是按本錢算嗎?
什麼高利貸?
想都不用想!
官府肯給本錢就不錯了——至於利息錢,官府的官吏、兵丁肯定是笑納了。
而偏偏,這些貸款,其實也是存款。
於是,質庫本身的現金流,就這樣被乾坤大挪移到了抵當所。
所以,實際上,質庫最後能到手的,就是官府承諾給的抵當所乾股!
按規定,每個抵當所都需要預留三成的乾股給諸質庫。
而很不幸,法雲寺的質庫是和大相國寺、太平興國寺的質庫一起劃在了汴京內城右軍第一廂抵當所。
面對大相國寺、太平興國寺這樣的龐然大物。
小小的法雲寺,根本不夠看!
於是能分到手的乾股,少得可憐。
都根本不夠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分的!
旁的不說,駙馬家就肯定要吃大頭!
那裡還有多餘的分給別人?
年輕和尚看著秀在不說話,他皺起眉頭來:「主持大師……」
「他們說,若是法雲寺不肯償還,他們便要去告官!」
「一旦告官,駙馬恐怕也體面不了了!」
秀在只是稽首一嘆:「阿彌陀佛!」
「法雲寺,實在是無錢可拿!」
他看著那年輕和尚,語重心長的道:「汝去與那幾位施主好生說說……」
「請他們儘量行個方便吧!」
「實在不行,真要告官也隨他們!」
雖然說,告官確實影響不好。
真鬧大了,駙馬也會難受,甚至可能被朝廷責罰。
但,這可不是幾千貫的事情。
是上萬貫甚至數萬貫的買賣!
駙馬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讓這白花花的銀子,進了別人褡褳。
大不了,就鬧個面紅耳赤嘛。
無非不過是罰俸罷了!
難道,太皇太后還捨得將自己唯一在世的女兒的丈夫關到太學去?
真要這般,公主就要去宮裡面哭了。
甚至到景靈宮的先帝御容前、英廟御容前哭了。
年輕和尚嘆息一聲,知道秀在是勸不動了,只能是拜道:「主持真不肯通融?」
秀在閉口不言,一副寶相莊嚴的模樣。
年輕和尚無奈,只能告退。
等那年輕和尚離去,秀在睜開眼睛,搖頭嘆道:「善哉!善哉!」
「朝廷不敬佛門,必有災殃!」
他看向禪房門口,熾熱的陽光,依舊在炙烤著庭院。
「這就是佛祖對朝廷不敬沙門的懲戒!」
……
汴京新城北廂,共有廂坊二十,宗正寺的官署,就在這北廂的福善坊內。
因此,汴京新城北廂,都有宗室、外戚之家。
這是因為宗正寺,習慣將宗室、外戚宅邸建在自己官署附近,好方便管理。
所以,廣親宅(秦王趙廷美子孫所居)、睦親宅(濮王系所居)、親賢宅(先帝兄弟)皆在這北廂。
而在這北廂,還有一個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俗稱『公主坊』的永寧坊。
坊內,散落著一個個公主宅邸。
不過,大宋之制,這些朝廷敕建的公主宅,在公主去世後就會回收。
只有太宗第七女,真廟之妹,吳國大長公主的宅邸在公主故去後,朝廷沒有回收。
吳國大長公主宅之所以沒有回收,是因為吳國大長公主的人生,極為悲苦,所以晚年皈依佛門,出家為尼。
真廟對這個妹妹極為同情,賜給『崇真資聖院』匾額,許公主在家修行。
公主薨去後,朝廷舉哀,真廟特旨許這崇真資聖院依舊保留,成為許多宮廷女官年邁後的榮養之地,也算是給公主積陰德。
於是,這永寧坊中,也就有幾分禪意。
時不時就能聽到崇真資聖院中的鐘聲。
此時,一聲鐘鳴,在永寧坊中迴蕩。
在永寧坊一角,靠近那安遠門的地方,一座公主邸,矗立於此。
這也是如今,大宋唯一一座公主邸。
居住在這裡的人,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
元豐八年已加封為冀國大長公主的壽康公主與其丈夫駙馬都尉、密州觀察使張敦禮,以及張敦禮的家人。
壽康公主今年已是三十有六,作為先帝的胞妹,公主性格溫婉,平素不喜出門,只在這公主邸中,吃齋念佛。
倒是駙馬張敦禮,是這汴京城內,非常活躍的外戚,其到處活動,廣結人脈,在朝臣中有著不少朋友。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
張敦禮和過去一樣,從外面喝的醉醺醺的回到家中。
壽康公主帶著侍女,將他扶回了內宅,然後和其他大宋家庭的妻子一樣,細心的照顧起來。
又是拿著毛巾,給張敦禮擦汗,又是端來茶水,給張敦禮解酒。
等到張敦禮的酒醒了些,公主便柔聲勸道:「張郎今日怎又喝得這般醉醺醺的?」
張敦禮沒有答話,只是問道:「秉淵呢?」
壽康公主道:「大哥兒今日被姐夫接了過府……」
公主和張敦禮育有一子三女。
長子張秉淵,年已十四,元豐六年的時候,被先帝親點,選尚先帝第六女,當朝天子的胞妹。
奈何公主在元豐七年暴病而夭。
不然的話,以當今天子對其妹妹們的寵愛,張家富貴必可延續。
不過,當朝天子還是有著兩個胞妹在。
所以,壽康公主經常帶兒子入宮,到兩宮面前露臉。
就是為了給兒子鋪路,以便將來親上加親。
張敦禮聽到兒子被姐夫王師約接走,不知怎的,很不高興。
「吾不是早說了,少與那王家往來嗎?」張敦禮氣呼呼的看向壽康公主:「緣何又讓那王師約將秉淵接了過去?!」
壽康公主無奈的道:「姐夫是官家面前的寵臣,也是外戚中的楷模。」
「妾將大哥兒送去,是希望姐夫能多提點一些……」
「提點……提點……提點個鳥!」張敦禮的臉一下子就拉了下去。
「到來頭,好處都歸了他王家!」
「王家的那兩個衙內,現在都是什麼官階了?」
元豐八年,當今天子即位,旋即因燕國大長公主與先帝同日而去,甚為哀悼。
於是,當即恩蔭公主二子。
長子王殊自東染院使為皇城使,拜成州團練使。
次子王殖,自六宅副使,進六宅使拜利州團練使。
一天之內,兩個橫行官!
關鍵,這兩人當時都還只有二十出頭!
要知道,多少王子王孫,要爬到這個位置,得磨勘許多年才行!不少王孫,就算頭髮都熬白了,也沒能熬成橫行官!
這也就算了!
關鍵,王師約還成為當今天子面前的紅人,多次得到聖旨稱許,以為外戚楷模,當代駙馬模範。
元祐元年,王師約就從晉州觀察使,進拜鎮安軍節度留後,拿到了節鉞!
不止如此,王家的買賣,也是越做越大,越做越興盛!
這次撲買抵當所,據說王師約就和滎陽郡王曹佾一起內定某個抵當所。
此事若是真的。
那就證明,王師約將接曹家的班,成為了元祐朝的外戚領袖!
旁人怎麼看,張敦禮不知道。
但張敦禮心裏面是很不爽的!
憑什麼?
憑什麼嘛?!
都是駙馬,都是天子姑父,為什麼王家可以雞犬升天。
而他張家,卻是原地踏步!
他不服!不服!
自然,看王師約是怎麼看怎麼都不順眼。
偏生,還迭加著自家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質庫,被朝廷強行回收。
張敦禮對王師約的怨氣,自然越發的大起來。
壽康公主看著丈夫的神色,只能是柔聲道:「張郎不必著惱……」
「母后和宮中的太后娘娘,都與吾說過了!」
「待過兩年,大哥兒加冠了,就讓他入宮,到官家御前,當個帶御器械,以為未來天子心腹之備!」
但張敦禮對此嗤之以鼻。
他鼻孔哼了一聲,道:「王家的王姝,今年正月就被特旨除為御龍第一將第二指揮的親從指揮了!」
「年底說不定就要入宮,從閤門官做起!」
「我們家秉淵卻只是個許諾……」
「等到秉淵成年,官家也親政了,到時候,說話算話的就是官家了!」
「以官家對王家的偏袒,我家秉淵恐怕一輩子都要活在王家人的陰影下!」
王師約,若真接了曹佾的班,成為了外戚領袖。
他張敦禮和他的子孫,永永遠遠都會被他壓一頭的!
壽康公主聽著,無奈的嘆息一聲:「張郎……」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啊!」
張敦禮哼哼兩聲,道:「未必!」
「我瞧當今,這般倒行逆施,惹來天怒人怨,佛祖震怒,降下這般災厄!」
「恐怕未必能長久……」
「若有一日宮車……」
壽康公主立刻捂住他的嘴:「你瘋了嗎?」
「怎敢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
「若叫人傳了出去,全家都要為你牽連!」
「牽連就牽連!」張敦禮嘴上那裡肯服軟,依舊叫嚷著:「真話難道還不讓人說了?」
卻是也不敢再提什麼佛祖、什麼災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