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8章 南轅北轍
清晨。
薊縣。
漁陽和薊縣,幾乎可以說是唇齒相依的關係。
薊縣府衙之內,燈火通宵達旦。
夏侯衡坐在上首,臉色有些蒼白。
去年年底,他從鄴城調到任幽州,擔任幽州戰線的後勤主管,頂替原先的夏侯尚的位置。一上任的時候,夏侯衡就覺得幽州的氣氛不對勁。
很不對勁。
幽州這一塊地方,這幾年來,大大小小的打了數十戰,死傷的兵卒就不提了,無辜牽連的百姓更是不計其數。
再加上這一塊的地方相對於大漢的其他地區來說,更為寒冷一些,所以在幽州很多有能力的民眾百姓,都在想盡一切辦法遷移到中原,或者是什麼其他的地方去,甚至連逃去遼東的都有!
這讓原本想要來幽州大顯身手,展現自己對於後勤民政管理能力的夏侯衡來說,無疑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這是一個非常讓人頭疼的問題。
吃飯的人不會少,但是生產糧食的人卻少了。
怎麼辦?
夏侯衡當然知道修養生息的重要性,可是目前戰事根本不允許他做什麼休養生息的動作,便是只能讓幽州的百姓繼續苦一苦了!
難不成還要讓千里迢迢來這裡做官的貴人受苦不成?
可這樣的做法,便是造成了更加嚴重的惡性循環。
即便是從冀州或是豫州調兵卒,人口前來幽州,也是一個巨大的問題。沒有人喜歡到這冰天雪地的地方來,更沒有人喜歡到隨時都可能要浴血奮戰的地區去。
國將不國,民生凋敝,生靈塗炭等等,所有的一切負面的詞語,都可以用在幽州之上。
夏侯衡好不容易熬過了冬,熬過了春,等到了秋天收穫的季節,原還想著能多少緩一口氣了,讓自己的業績上面能夠有些光彩的痕跡,結果趙雲來了!
驃騎北域大軍突破了古北口,幽州的防禦體系宛如紙糊的一般,幽州曹軍的控制權在搖搖欲墜,還沒等夏侯衡從這個驚人的消息當中晃過神來,漁陽被圍的消息就到了!
怎麼辦?
救還是不救?
雖然夏侯衡與曹純之間有計劃,有約定,但是現在這局勢,變化得太快了吧!
原先的計劃約定,還能有效麼?
不救顯然是不妥當的。
且不說『見死不救』這種事情一旦發生,對於曹軍,尤其是對於曹氏夏侯氏之間的情感聯繫的破壞性有多大,就只是那些在漁陽城中的騎兵,可是曹軍剩下不多的野戰騎兵了,若是就這麼失陷在漁陽,那麼將來驃騎大軍南下冀州的時候,用什麼去擋?
在之前的戰鬥當中,幽州的軍隊有不小的損傷,尤其是戰馬。
這種嬌貴的奇數蹄,除了會奔跑之外,要視力沒視力,要嗅覺沒嗅覺,攻擊力強招式只有尥蹶子,皮不糙肉不厚腿骨頭還容易折斷,就連血液循環降溫系統都是偽劣產品的大傢伙,如果沒有人類協助飼養,幫忙繁衍,是絕對沒有辦法在自然界當中形成超大規模的……
之前為了補充戰馬,曹純打了胡人的主意,結果沒想到胡人其實反過來也在打曹純的主意,最終反而被北域撿了一個便宜。
夏侯衡召集眾人商議,眾人顯然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到了最後,實在是被夏侯衡逼沒辦法了,就有人說可以試著招募些勇士——
用重金。
畢竟不管什麼時候,錢財總是能有些作用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可問題是夏侯衡的手頭拮据,他直言不諱地告訴眾人,目前社稷危難,大漢傾覆在即,既然身為大漢臣民,就當以拯救社稷為己任!
既然此身都可以為國捐軀,還要錢財幹什麼?!
等大戰已定,將來幽州穩定了,社稷安定了,大家也就有錢了……
眾人便是齊齊吸一口涼氣,為了幽州變得更溫暖宜人貢獻力量。
漁陽要救,但是不能將薊縣的兵力全部都派出去,也要考慮薊縣自身的安危。所以夏侯衡決定要派一半的兵卒前去救援漁陽。
救援的決定,下得很是艱難。
因為不管是誰,現如今都不願意去面對驃騎軍。
誰心中都有一本帳。
若是早幾年到了罷了,現在眾人越來越覺得驃騎大將軍有雄視天下的資格,所以基本上所有人都在暗中研究斐潛,推測斐潛到底是好還是壞?等斐潛真的掌權了之後,他是不是還會像是過去一樣,依舊是大漢國的英雄?還是會像董卓一樣禍國殃民?
沒有人知道答案。
山東之地的消息來源很是混亂,加上戰火四起,道路閉塞,一般的人甚少能得到什麼有效的消息。
大漢?
天子?
現在基本上沒有多少人真的在乎了,能活著,或者說能安定下來有口飯吃,很多人都已經很滿意了。只不過在山東之地當中,依舊還有很多人認為斐潛一定會像是董卓一樣的禍害,畢竟當年董卓不也是大漢的英雄?
真要說起來,斐潛也跋扈,畢竟當年也兵逼許縣過,從天子和朝廷手上搶去了關中和北地的軍政大權。而且自從那一次之後,斐潛也一直都是游離在大漢朝堂之外,和當年的董卓也非常類似。如果現在斐潛又搞什麼制衡,妄圖瓜分社稷,割據一方。再接下來他所做的禍國之事就會更多了,這種人如果不是大漢逆賊,誰是?
所以在山東之中,包括在幽州之內,很多人都是迷糊的,只能是跟著別人走,別人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懵懵懂懂,難辨是非。
就在薊縣緊急準備人手,準備出發前往漁陽援救曹純的時候,一名斥候驚慌失措的跑進了薊縣,滿身都是泥塵和汗水,臉上蒼白無比:『大事不好!易京失陷!』
夏侯衡和眾人大驚,齊齊站了起來。
夏侯衡手指斥候,厲聲問道:『消息可是準確?』
『小人,小人是親眼所見……』斥候匆忙描敘一番。
斥候原本只是往易京方向去日常聯絡的,結果沒想到還沒有到易京,便是看見了易京城中沖天的煙火,於是悄悄的摸近了一些,才發現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驃騎軍突襲了易京!
易京竟然失陷了!
夏侯衡和幾位部下面面相覷,神情震駭。
幽州危險了。
曹純也危險了!
『長史!曹將軍還在漁陽和驃騎軍對峙!』在下首的一人說道,『如今易京一丟,幽州後路就幾乎是被斷了大半!若是……若是……』
兩個若是沒講出來,但是意思大家都能明白。
易京算是幽州和冀州的重要連接點,現在如果說被驃騎軍攻占了,那麼就等於是幽州被切斷了後路!
曹純,夏侯衡,以及一干在幽州的眾人,都意味著會被驃騎包圍!
更為讓夏侯衡等人吃驚的還是易京本身位於相對靠後的位置,左近還有關隘護衛,按照道理來說是比較安全的,可偏偏就被驃騎軍給偷襲了!
一時之間,人人心中都湧起了對於驃騎軍的敬畏和恐懼。
似乎下一刻驃騎軍就會在任何地方出現……
上一次大鬧冀州的魏延,也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夏侯衡勉強穩定了一下情緒,將不停抖動的手藏在袖子裡,然後又追問了斥候幾個問題。
驃騎軍是從什麼地方,哪個方向上出現的?
突襲易京的驃騎軍大概有多少人?
騎兵多少步兵多少?
還有沒有見到什麼後續的人馬?
冀州方面有沒有發現易京失陷?
如此等等。
有一些問題,斥候能回答,也有一些問題,斥候根本回答不了。
斥候當時害怕極了,能摸近看一眼,便算是非常了不起了,畢竟若被驃騎軍的斥候發現,他肯定沒辦法活著回來。
怎麼辦?
新的情況出現了,漁陽還救不救?
退路被卡斷,就算是救了漁陽,但是失去了冀州的支援後,幽州的敗亡已經是進入了倒計時。
現在的局面就是要麼儘快的打通道路,收復易京,要麼就是趕快通知曹純,不要再待在漁陽了,儘速撤軍,逃離幽州!
而且夏侯衡覺得,驃騎軍能夠無聲無息的出現在易京,肯定是得到某些人的支持,或是幽州佬,也或許是冀州佬……
否則要打下易京這樣的城池來,不可能事先一點動靜都沒有。
現如今,幽州被兩面夾擊……
不,三面夾擊!
還有來自於內部的這些賊逆!
夏侯衡的目光在身邊的這些人身上掃來掃去,試圖看出誰的臉上寫著賊逆二字,但是很顯然,他看不出來。
幽州的失敗,已成定局。
即便是自己前往支援曹純,也好像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就算是夏侯衡奮勇作戰,戰死沙場,也無法改變整個的幽州戰局。
這種局勢,讓人絕望。
夏侯衡長長的嘆息了一聲。無論是董卓還是斐潛,對於山東之人來說,好像都是那樣的強大和不可戰勝,但兩人卻偏偏都是禍亂社稷的大漢叛逆,難道大漢真的要徹底敗亡了?
『長史!趁著現在驃騎軍立足未穩,趕緊聯絡曹將軍後撤吧!』
『如今只有後撤了,否則一旦被圍,我等皆為孤軍!』
『幽州不過是彈丸之地,丟了也不足惜,但是冀州不可有失啊!』
『若是兵馬都折損在幽州,冀州怎麼辦?』
『長史!快拿主意吧!』
『大局為重啊!』
聽著左一聲,右一聲勸說,夏侯衡臉上的汗珠滾滾而下。
……
……
『快!加快速度!』
劉曄坐在車上,雖然被崎嶇不平的路面,搖晃得只能緊緊的抓住車輛的憑欄來穩固自己的身軀,但是他依舊喊著,讓手下的人加快行進的速度。
代表天子的節杖,在車輛前晃動著。
車輛,華蓋。
節杖,天使。
這些原本應該是代表了大漢威儀的東西,現在就像是這一條官道一樣,年久失修,坑坑窪窪了。
車輛上絢麗的花紋,現在都褪色了,就連用來固定節杖的卡箍,都是松松垮垮,像是隨時會斷裂了一般,使得劉曄在抓著車輛憑欄的同時,也不得不緊緊的將節杖抱在懷裡。
就像是溺水者,抓著,抱著最後的一根浮木。
『前面怎麼了?!』劉曄忽然看到前方有些異常。
一行人正在往前疾行,忽然看見遠處官道上有煙塵揚起,但是比較散漫,不像是什麼軍隊,更不是騎兵的那種高聳的揚塵。
『看起來像是……行人……』
說『行人』二字的時候,護衛有些磕巴。
因為誰都知道,到了現在,往北通往幽州的道路上,怎麼可能又什麼普通的『行人』?
果然,再走了一段,就發現在路上這些拖拖拉拉走著的,是一群衣衫襤褸,有些神色疲憊的難民,或者說是流民也行。
劉曄看著,心中猛得咯噔了一下。
『去問問!那裡來的!』
劉曄吩咐道。
護衛應答了一聲,上前詢問,然後很快的轉了回來。
『是被趕來的……』護衛回稟道,『那些人都是冀州邊境的,因為要……』
『堅壁清野?』劉曄咬著牙,『去問是誰下的號令?!』
堅壁清野的戰術,不是沒見過,也不是不能用,可是現在天子剛下了詔令,結果這裡搞一個堅壁清野,將邊境的百姓往內遷徙,這是幾個意思?
更何況,現在的問題是幽州!
冀州要做的事,是應該想辦法去支援幽州,而不是先急著和幽州撇清關係!
護衛去問了一圈,結果什麼都沒能問出來。
得到的結果,就是『上頭的命令』。
然後,便是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具體是誰發布的,也不知道是究竟從何而來的命令,反正就是這樣了,『上頭』的意思,『上面』的命令,『上級』的行文,可就是沒有實物,也不知道究竟是誰下達的號令。
『……』
劉曄沉默了片刻。
從某個層面來說,他也是『上頭』,『上面』,『上級』,可是他依舊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清楚,即便是劉曄知道這事情很有可能是地方上的某個官吏搞出來的。
百姓遷走了,治所自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那些官吏也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表示,不是自己不想要抗擊驃騎軍,是『上頭』要這麼做,他們也很無奈啊,都相互理解,都相互包容一下……
劉曄持天子節杖,他可以出面管,可是他有時間去管麼?
是這些難民的『小節』重要,還是整個戰局的『大局』重要?
為了大局,就可以不顧小節了?
劉曄咬著牙,重新坐回了車上,『出發!向前向前!加快,加快!』
官道之上。
破舊的,褪色的華蓋車向北。
衣衫襤褸的,神情麻木的百姓難民向南。
雙方都沒有再多看對方一眼。
……
……
清晨,
漁陽城。
曹純的神情疲憊,他帶著幾名同樣疲憊的護衛,在漁陽殘破的城頭上巡城。
他的身影在清晨霧氣之中,若隱若現,多少有些顯得孤單而冷寂。
願意享樂的人多,願意吃苦的人少。
曹氏夏侯氏族內的人,也同樣是符合這樣的規律。
曹純已經兩天沒有好好睡覺了,只是困到極致的時候,才在某個地方打個盹。此時他臉色發黑,腳下無力,感覺自己就象在雲端里飄一樣。他真想躺倒下來,美美地睡上一覺,但在城外越來越多的井闌和衝車,尤其城下遠處比一般的普通井闌和衝車都要更大一號的傢伙,讓他惴惴不安,也讓他難以入眠。
趙雲的投石車,將漁陽的防禦工事拆除破壞得七七八八,連城門都砸出了幾道裂縫。
曹純臨時叫人加上了石條和沙袋,防止驃騎軍用火藥直接破門。甚至在某個時刻,曹純還希望驃騎軍派人來炸城門,因為曹純早早的在城門左近布置了一些火油……
可是很明顯,趙雲不走尋常路。
那麼大號的井闌,似乎就是為了讓戰馬也能直接蹬上城牆的!
瘋了!
一定是瘋了!
怎麼可能有能讓戰馬登城的攻城器?!
曹純隱隱約約有一種感覺,趙雲似乎是在『實驗』。
之前那大號的投石車,以及現在的這些加大的井闌和衝車,似乎也證明了曹純的猜測。
驃騎……
原本騎兵是不擅長攻城的,可是如果說井闌足夠大,可以讓騎兵直接奔上城頭……
曹純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冀州豫州之內,有多少城池能和漁陽相比?
若是漁陽城頭能上馬,還有多少城牆是上不去的?
曹純不敢去想。
這一次曹操和斐潛的大戰,如果說斐潛沒能及時趕回來,抑或是在河東沒能扛得住,那麼就算是斐潛最後保住了潼關不失,關中不丟,但是也如同被砍斷了一臂!
山東也會因此就穩定下來,驃騎軍也就不敢輕易的侵占大漠,威脅甚至進攻幽州!
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
陽光透過了雲層,照到了殘破的漁陽城牆上,也照到了城下的驃騎軍的隊列之中。
趙雲擺出了一個簡單的『品』字的陣型,前方是推進的攻城器械和部隊,後方則是分成兩個部分的騎兵陣列。
在高高飄揚的三色旗幟之下,趙雲端坐於白馬之上,神情冷峻望著遠處的漁陽城。
收復幽州,重建燕趙之地,是埋藏在趙雲心中一個很久很久的願望。
當年脫離了黑山軍,投奔斐潛的時候,趙雲就想要為家鄉做一些事情,而當他真正踏上了幽州這一片的土地,看到幽州凋零的情形的時候,這個念頭就更加的強烈了。
但是首先,要將這些為禍幽州的害蟲,祛除!
趙雲舉起了手,然後揮下。
『咚咚咚!』
戰鼓轟燃擂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