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 歸鄉三境,冥殿託夢
「送你進去?」
國師將手放了下來,目光也落在了胡麻的臉上。
並沒有多少多餘的動作,但僅僅是這麼一停,便已足以表示他心間的驚與不解。
若在經過了商議之後,胡麻會做出這等決定,他倒還能接受,但分明在他的理解里,胡麻從聽說了冥殿,再到輕巧巧說出了要進入冥殿之中的話,卻是少了幾個重要的環節.—··—
常人不該先了解,再恐懼,最後分析了策略,萬般無奈之下,才做出這個決定的麼?
「我在學某個人的高效思維。」
胡麻看著國師,笑了笑道:「冥殿或許讓人頭疼,但思來想去,本該由我來解決不是麼?」
「改天換地,羅天大祭,本是咱們這一方世道,想要在太歲老爺面前取得一線生機的唯一方法,自然也該由我親自來推動,並完成。」
「但這件事,我偷了個懶,已經讓出去了。」
「如今以明州王為本,世外人為引,他們會完成改天換地這一件大事,會做的比我還要好很多。」
「既然如此,那我想要做的,便是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專心完成這場大殺劫。」
「冥殿也好,其他的威脅也罷,既有我在,我便會替他們擋在人間之外。」
說完了這些,才又看著國師的眼晴,道:「更何況,你不也說了,若想完成人間歸鄉之路,便不可能跳得過冥殿?」
「我其實,能夠大抵的猜到,為何跳不過,以及解決的方法。」
「不錯。」
國師深深看著胡麻,良久才低聲道:「歸鄉,不可跳過冥殿。"
「說到底,歸鄉這個境界,便是第一代轉生者與大羅法教共同商議而來。」
「轉生者初時不懂門道,而此世也是入府為峰,並無上橋之說,他們只是通過天地異數,推敲出了後面有上橋境界,上橋之後,也會有歸鄉境界而已。"
「此話若說白了,也簡單,上橋便已是竊取天地權柄,歸鄉自是要更進一步,化身本源。"
「十姓正是因為也能領悟到這一步,所以才要打破攔路虎,竊居黃泉八景。」
「只可惜,在我看來,他們還不夠。」
「自身智慧不夠,格局也不夠,對這天地的理解,更是遠遠不夠,其實對於天地至理的領悟,有很多需要藉助這些世外之人帶來的智慧。」
「僅是我們此世的言語,難以打破其中關竅。』
「但十姓無疑太傲慢,這二十年來,他們本有機會將世外人的智慧吸取,甚至化為己用的—」
「"—但,他們沒有。」
國師說到了這裡,甚至模樣看起來有些惋惜,像是他離了上京城後,已經反思過許多:「最離譜是貴人張。」
「當初龍井先生被他們困在家中二十年,這些世外人,有傾訴欲望,所以註定不會隱瞞關鍵事情,甚至有意說服,張家有機會完全了解,並且吃透彼世智慧,並作他山之石攻玉。」
「但張家,著實太傲慢了,他們只想著駁倒彼世,踩進泥里,卻不聽教訓。」
「貴人張成為十姓里第一個倒台的,只能說是咎由自取。」
胡麻聽著他的話,都一時略愜,深深的看了國師一眼。
礙於身份的特殊,他有時候也想與人聊一聊轉生者這個群體,只可惜沒有,
其他人聽不懂,也有太多成見,而轉生者本身,又不適合用於這種話題的聊天對象。
所以胡麻也時常有種孤獨感覺,竟是如今,在與國師的對話之中,聽到了很多直抵心門,深有感觸的話。
「我聽過無常李家對于歸鄉的理解。」
他沉默了半響,才慢慢道:「無疑,李家已經開始意識到彼世之言對於此世術法門道的重要性,並且想通過這場鬥法,來讓彼世之人為他們解難題了,但很明顯,已經遲了。」
「而若是你的話,對於這歸鄉二字,又是如何理解的?」
國師緩緩抬起了頭,道:「歸鄉便是化身本源,此乃唯一真實且有效之路途。」
「但境界無高下,格局有高低。」
「在我看來,同是歸鄉境界,即便各門裡皆達到了目的,卻也仍然會有三個不同境界。」
「其一,便是如今的十姓,各自打破了攔路虎,或可借黃泉八景,血脈延續,與世同存。」
「此為第一境。」
「其二,便是我與王家所追求的白玉京,肉身不死,避過太歲,天地同壽。」
「也即為,真正的仙。」
胡麻聽著他的說法,雖然都不是自己認可的,卻也略略動容。
然後才低聲道:「那麼,第三境呢?」
「是老天爺。」
國師的聲音也壓低了,緩緩道:「化身為世,與天地同在,掌管生死輪迴,
一念可造奇物殿宇,草木奇山,一語可改靈長滋生,王朝更迭。」
「可開天地,可游寰宇,可化夢為實,可點真為虛,日月循環於指掌,億萬生民於足尖,這便是天公,一切可能與不可能之源頭。」
「一如彼世之開天之人,亦如億萬萬生民最終崇拜之終點,一切的根源化身「這————.」
這些話,連胡麻聽著,都只覺得離譜,甚至下意識感覺到了荒誕。
國師這是在講什麼?
是當初的老君眉等人曾經把彼世的修仙小說講了出來忽悠過他,讓他腦子亂了麼?
一念造萬物,怎麼聽都覺得異常的荒唐。
別說一念造萬物,甚至都不可能有人無中生有,便連把戲門,都做不到。
所有術法門道,皆有憑依。
連這「無中生有」的第一步,都沒有人能做到,就更不用說—"
—.不對!
本是下意識想要反駁的,但胡麻卻也在此念剛剛生出在了心裡時,便立時想到了另外一個關鍵,也正是這個關鍵,倒讓他心裡那隱隱約約,不太敢相信的念頭,有了實在落處。
所以,他只是忍住了駁斥之念,只是慢慢的開口:
:「———紫氣?」
龍井先生曾經很鄭重的告訴了自己,紫氣可造萬物!
那若是將國師所言之物,以紫氣為基礎來理解,又似乎在理論上,並非不可以·—..
「不錯,紫太歲,便是最終關竅。」
國師見胡麻聽了自己的異想天開之語,非但沒有駁斥,居然還說出了關鍵來,臉上居然像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低低的開口,道:「我們所言說的,既是人間上橋歸鄉之法,那麼自然便要直指本源,而人間之本源,便是紫氣化生萬物,而這,也是繞不開冥殿的原因。」
「都夷冥殿,當初竊走了太多人間份量啊——"
他緩緩搖了下頭,向了胡麻道:「如今這方天地,本就是損失了份量之後的殘缺所留。」
「此世如廣廈大殿,由世代生民苦心建成,亦可替世間生民,遮風擋雨,但都夷一朝,便已經將此廣廈,竊走了三成的石頭,雖然在十姓彌補之下,勉強不倒,但也已不穩當。」
「對十姓而言,只想著將此廣廈,修修補補,能遮風雨便好。」
「而彼世人則是要將此廣廈,直接推倒,重新建起房子來,且更穩固,擋更大風雨。」
「因著明了此念,所以我對這場殺劫—.—"
他略略一頓,並未直接說下去,而是看向了胡麻,道:「但無論哪種,都不適合你。」
「你要走人間歸鄉,便需窺見此世原本之貌。』
「少了冥殿竊走的那些,你也無法窺見全貌,便註定讓你走不圓滿。」
胡麻聽及此處,便已明白了國師想說的話,忽然睜眼,看向了他,道:「真是三成?」
僅是冥殿,便竊走了天地三成份量,已經是駭人聽聞。
但胡麻卻是分明的想了起來,便在上京時,他見過大羅法教的觀世香。
已然僅剩三分之一。
國師聽見他問,也仿佛有些疲憊,緩緩閉上了眼睛,這不回答,便已經是回答了。
「近二百年來,鬼洞子一直以天地生魂,餵養洞子深處的東西"·
胡麻則是繼續看著他,直接道:「無論是轉生者,還是門道中人,都只當那是在餵養太歲,以求天地大劫推遲。"
「但你既然坦承了有冥殿的存在,還是曾經竊取了極大份量的,那我倒是有個問題了————-這天地間的份量,究竟是被太歲竊取,還是,被都夷先皇竊取?」
「沒有分別。」
國師沉默了好大一會,才慢慢道:「冥殿先皇,本就是最早化作太歲之人啊·—..」
胡麻於此一刻,竟有些不知該怎麼形容的感覺。
或許,這一方世道,一直都有個天大的笑話,尚未被世人所知-————
有人早已搶走了天地間的過半份量,據為己有,也有人努力的梳理剩下的份量,試圖對抗那天外的龐然大物。
這世間的一些事,竟是不可深究,一深究起來,便只覺到處都是笑話。
因著此事,就連對國師那身本事的一些敬意,如今也都已經快變得蕩然無存了的感覺·——
沉默了良久,他才是嘴角微扯,道:「那麼,我該怎樣,才能進入冥殿?」
國師也沉默了許久,才慢慢開口:「簡單。」
「當初,我是因為離了上京,挫敗之際,嫉憤蝕骨,想到了冥殿這一方存在,就開始夜裡做夢,夢見了他們。」
「而你,因為我告訴了你這件事,便也想到了冥殿這個存在。」
「若我猜測不差,今夜裡你若入眠,便也會夢見冥殿裡的東西來給你託夢。
「而一旦夢見了冥殿,很多事情,你便做起來比我方便了,就如同你現在應該有著替別人擋法之能,那麼,你也應該可以擋住冥殿,不讓其他人接觸冥殿。」
「若你真的願意這樣做,我身上倒也輕鬆了,起碼,不需要再燒著那十柱香,替這棄了我的世道,來看著那冥殿裡的帝鬼。」
「以身擋冥殿?
胡麻聽明百了國師的話,心裡也是微微一動。
自己靠了這十柱香道行,可以扭曲天地,讓朝向了其他人的法,優先到自己身上來,那對冥殿也是如此?
若是這樣,倒是方便了不少。
消化著國師的話,他沉默了許久,道:「那麼,有沒有規避兇險之法?或,
要注意的?」
國師呆了一呆,倒像是有些意外,面上也忽地露出了譏嘲,道:「沒有。」
「冥殿便是這等存在,只要被人記起,便會滲入人間,更何況,早有一姓開始暗中向冥殿燒香,隨時有可能從別的地方落入人間。」
「你以為面對著這等存在,還有什麼法子,可以再像當初的老君眉等人一人,不動刀兵,便將其毀了?」
「沒有!」
「冥殿再度出世,便只有這麼一個笨法子,此世之間,也惟有你這十柱香的人,有可能擋住。"
「你既來問我,我便說了。」
「以你如今的十柱香道行,對此天地的理解,也能分辨出我所講之言,是真是假。」
「總不能,到了此時,你倒又悔了,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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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
胡麻卻是笑了,國師雖然對彼世了解,但似乎不太了解有些事情,總是要態度上輕視,行動上重視。
不過自己也懶得教他了,只是笑了笑,便點點頭,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在夢裡等他們好了,這大哀山上,應該有個能讓人歇腳的地方吧?」
「不必問我,論起來你才是大羅法教主祭,大哀山,本是你的道場。」
國師見他做下了這個決定,倒又覺得有些意外,也只微微搖頭,回了一句,
然後,才將手裡那盛放了大羅法教歷任主祭骨殖的匣子遞了過來,道:「入夢之時,帶著此物便好。」
「世間門道異法興盛,不過才二百年,但我大羅法教歷代先輩,皆洞察天地萬物,他們或許身無異法,卻都是離這天地本源最近之人。」
「有他們在,或在關鍵時候,可為你指路。」
胡麻接下了這匣子,便尋得一株古松之下,抱了匣子,盤膝而坐,然後讓小紅棠與老算盤為自己護法。
「我此番閉目睡去,或許會有波折,但我若是遇險,也會使守歲門天地不動印,暫時脫身,將我身上的東西,留在人間。」
向老算盤吩咐時,臉上甚至還帶著淡淡的笑容:「到時候,你便將我遺蛻帶回,雖然我或許會死,但我身子還有大用,一樣可以助這天下,改天換地。"
「具體的法門,我已留在紙上,到時候,你將這封信,帶給紅燈娘娘會的胡山川護法。」
聽著他忽然說這等話,老算盤都懵了:「你———-你這是,交待遺言不成?」
「別說這等不吉利的話,只是該有的盤算要有罷了。」
胡麻訓了老算盤一句,便將書信遞到他手裡,而後坦然盤坐,慢慢的,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他的話,老算盤不能不聽,只是愈發的擔憂了起來。
而小紅棠則也罕見的露出了一點擔心與躁動不安,但還是聽話的靠了胡麻身邊,只是抱著自己的竹籃,越抱越緊。
「國師,他—————-他這又是在做什麼?」
而在胡麻盤坐於樹下,國師也去了半山腰裡,調整了些許香火之後,王家諸人,才總算找到了跟他說話的機會,模樣焦急而忙亂:
「他上山來找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你--真就把大羅法教的所有東西,都教給了他?」
迎著他們的擔憂與不解,國師也略略沉默,然後才低聲道:「人生於世,總該有些追求,於我,這追求只有兩件。」
「最初,我是想要走出一條前無古人的路來,那便是打造白玉京,此法若成,我將超越師尊,越越祖師爺,也超越歷代先祖,甚至超越了那些世外來的謫仙人。」
「但我已經敗了,這條路成了空談,笑柄。」
王家諸人聽了,心裡更亂,又忙道:「那麼,第二件呢?"
「第二件—」
國師忽然低低的嘆了一聲,道:「那便是看看這條路是什麼樣的。」
「只要有人能夠走得出來,哪怕不是我走的,也無所謂了——"
王家諸人,卻不見得人人可以理解他這個話,面面相,而國師,則也緩緩閉目,凝神等待,大哀山上,頓時變得安靜了起來,空谷幽幽,天地皆暗。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地有冷風,悄然刮過了山谷,國師第一時間睜開了眼晴,便看到了自己此前燒著的十柱香,都飄出了些許的青霧。
一絲一縷,緩緩的向了前面山上,懷抱骨殖盤坐的胡麻飄去,如某種詭異之物,悄然睜開了眼睛。
老算盤尚未察覺,正是看看這裡,看看那裡,胡麻身邊的小紅棠,卻是忽然有些驚慌,揚起了小臉,擔憂的向了胡麻的臉上看去。
「現在的年輕人做事,是真的不囉嗦啊——"
上京,祖祠之前。
原本這裡,有著十姓祖祠,但在國師離京之後,另外幾姓,也各自請回了香火,便只剩了胡家一門的香火仍在此間。
但守祠堂的老人,卻仍像之前一樣,兢兢業業,每日灑掃,上香,仿佛在等著什麼,直到那大哀山里,一縷縷冷風颳起,他抱著掃帚,低低感嘆,面上仿佛帶了些欣慰,甚至期待的神色。
祖祠裡面,也有老人的聲音,混在風裡,低低嘆著:「只他自己一個呀...」
「這會不會,太冒險了一點?」
「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他的見識,道行,或許已經比我們還高了,老姐姐,
你也跟不上他的趟啦——...
守祠堂的老人嘆著道:「這場殺劫之後,皇帝命便不再是皇帝命了,甚至連命數的輕重,都不再重要,也就不可能有人踏足歸鄉之境了。」
「這確實是世間最後追求歸鄉境界的機會祠堂裡面,婆婆的陰魂不穩,帶著擔憂:「但他們畢竟都是皇帝,而我家孫兒,卻是獨自一個,而且還———"
「那十個鬼是皇帝命,難道如今的胡家便不是?」
守祠堂的老人,卻是笑了笑,道:「能在這裡建了祠堂,享受香火的,都是皇帝命,以前這皇帝命還是十姓平分,如今他們走了,便只剩了胡家一門的香火。」
「那現在,胡家便是皇帝,命數之上,與那十隻鬼,也沒有什麼不同。」
「更何況,他自從修出了第十柱道行,本身,便已經有了化橋的準備,只是他在此之前,丟掉了自己私心,未曾踏出而已———.
說到這裡,倒是停了一下,頓了一頓,才輕聲道:「當然,此前他本可以為你胡家竊取李家等人夢以求想要得到的權柄,卻是提也未提一句,如今,卻又寧願冒險,也要以身擋冥殿———.—"
「這孩子,如今對歸鄉,有著很大的執念啊—"
而同樣在此時的大哀山,胡麻安靜盤坐,等待冥殿降臨,他神色平靜,對於即將面臨之物,卻有著最為坦然的心情,
他知道老算盤不理解自己的做法,國師或許也不理解,王家就更不用說了。
但此番上山,本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只是心間波濤萬丈,卻也只是壓住,不露於面上。
轉生者入世救人,掀起殺劫。
而自己認識到此事之後,便也只有一個念頭,始終盤踞腦海:「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自己,必須要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