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大明的新北境
江南春雨綿綿,三月十一,捷報再臨。
這捷報不像在北京時一樣能驅散陰雲,江南依舊處於這種纏綿的、猶豫的、抑鬱的陰雨天裡。
李成梁很不適應這種氣候,不過他是來江南養老的,想必入了夏之後會好很多。
他畢竟還是來了,以寧國公之尊,任前軍左都督。
這是縱橫沙場多年的當世大明第一勛將,剛剛立下逼降韃靼汗主大功。
他到南京的意思很明確,代表皇帝和朝廷對江南官紳說一句:乖。
所以江南抑鬱。
太平坊里熱鬧非凡,寧國公喜遷新居,這更是要像魏國公一般世代鎮守南京的節奏。
新的寧國公府位於八府塘,以永康侯府為底子。
沒有大興土木另起國公府,這自然是寧國公推辭了聖恩所致。
其實,舊勛臣們早已在皇帝授意之下,將他們在南京的一些宅產作價入股到了昌明號之中。
如今不過是皇帝進封他為寧國公、賞賜完金銀之後李成梁自己掏錢從昌明號手上買回來的。
現在李成梁還要再掏錢修繕這府宅,最小的兒子李如梧在操持著工程,李成梁則在收拾出來不久的正堂里接待訪客們。
這些都是人情往來,李成梁只是含笑接受,讓人記好禮簿。
官場同僚們互相之間的照面已經打過,今日多是江南士紳、富商。
聽他們託辭遷邊之後了解遼東情況,李成梁含笑不語。
這些問題,他的管家就足以代為回答。
他們關心的問題,不便開口。李成梁作為武臣,也不該答。
他就這麼坐看著江南不少士紳富商像沒頭蒼蠅一般亂撞,想方設法讓心中更有底一些。
畢竟去年錦州邊牆告破後,江南那些活躍的士紳人家正在被王德完追著查。
「心憂國事」乃至於反應過度當然談不上罪過,但只要細細查下去,總有其他問題。
朝廷明擺著要再查辦一批人搞點錢,但現在已經沒人認為還可以聚起來成勢抵抗了,無非在自救而已。
李成梁悠悠想著這些事,隨後忽然開口:「若說遼東天寒,田土並不曾深耕細作,卻也不是沒有財路。建奴既敗,往常都是女真人尋覓好參、貂皮貢貿入邊牆,現在這生意卻要斷了。靠山吃山嘛,到了遼東,這條財路可以想想。」
「但是李公爺,設了遼源軍民府後,晉陝各家先去……」
李成梁看了看問話的人,想了想之後笑道:「昌明號先行,晉陝各家願冒奇險,自然該得大頭。別的不說,建奴寇邊,廣順關外清河驛鎮好不容易建起來,建奴攻開原未果,退卻時就將清河驛鎮一把火燒了,損失又有多大?不過東北之遼闊,你們沒去過,還是不清楚。再說了,朝廷對女真人,當是只辦罪首,不誅小民。僅僅晉陝各家,哪裡能當真填實遼東新邊,用得了那麼多女真小民?」
「李公爺,昌明號里您應當也有股……您要是瞧得上,我們……」
李成梁很開心:「先去,先去。老夫在遼東舊將不少,若你們當真是有心在遼東落地生根,響應朝廷號召實邊教化外族,老夫當然能幫襯一二。」
說罷收起了笑容:「這個路就對了。」
話就點到這裡。
什麼路是對的?當然是別在一點田賦丁銀上面想心思。
朝廷各種賦稅里,如今實際施行最嚴格的就是商稅。
從工、商入手找新財路、規規矩矩給朝廷交上更多稅銀,這就是正路。
這個時間點,泰昌九年的「大考」細則也已經頒告各府縣。
賦稅科則是重中之重。
都知道建州既大事已定,朝鮮僭主既已罪己乞降,朝廷接下來就要面對大賞三軍的巨大財計壓力。
還要重新構建九邊當中的東三邊。
哪裡不要花錢?
現在先是九邊和承德府、遼寧府把各種籍貫悉數定為民籍,那裡的衙署和其他各地也完全不一樣,任誰都明白其他各省就是下一步。
在那「新政」全面鋪開之前,皇帝和朝廷都在看著地方官和地方士紳富戶的態度。
這個態度,很快就有了可以表達的地方。
四月《學用》朝報上刊發了兩項新政令。
一是制旨:泰昌十年之後,刑名之法不允納贖。
二是特發邊防國債:為期十年,年息五厘。
這兩項新政令極具轟動,因為……這意味著只有今年能納贖脫罪了。
所謂納贖,就是議罪銀。就算被罰有罪,只要不是那種大罪,總還有納役和納贖等辦法減輕懲罰甚至脫罪。
但明年之後就不允許了。
過去有這種政策,一是因為可以來錢,二來也是官紳富戶共同維持的特權:想納贖,總得有銀可納才行。有了鈔能力,大戶人家就多了幾條命,這怎麼玩?
因此這制旨的用意昭然若揭,剛剛開疆拓土的皇帝似乎正傲然俯視著臣民當中的一部分:小民命「賤」,他們對這個規矩是拍手叫好的,巴不得你們將來有罪必受重懲。如今時間有限,想洗白的趕緊。
而那特發邊防國債的利息……實在太低。
如今的行情,民間借貸的年例多在二三分。一年才五厘……
可是,朝廷又明說了:通遼會盟後,與各藩的市易都以堪合制度來進行。有資格拿到堪合的大明商行、商人,優先考慮持有邊防國債券的。
邏輯很明白:朝廷越有經營好新邊的財力,北邊各族就越發老實,生意就會越發好做。邊貿賺一道,國債再吃一道息。
「……朝廷這是窮瘋了嗎?」
「……這一仗的陣勢太大了,戰功也太多了……難啊……」
「這……若是不買一些這特發邊防國債,難道北面邊貿之利以後都會被宗明號、昌明號拿去?」
現在,宗明號和昌明號絕對都會響應朝廷需要,這一點已經是共識。
「不只是北面邊貿,伱再品一品:各藩市易都行堪合,這海貿……」
「……」
「遼寧省還有個理藩司,焉知浙江、廣東不會……」
「萬一借了不還,還了也不給息……」
「……畢竟名曰國債,總不好民心盡失吧?」
「什麼民心?小老百姓也沒錢買……」
大明各地的議論紛紛,朱常洛都已經不必去太在乎。
現在已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時候了,有格局、能相信朝廷的,當然會成為先受益的那一批。規範國內、國外貿易之後,他們就能多一條穩定的商路,還能通過與國家利益綁定的國債來穩妥理財。
到時候再動優免,阻力又會小一些。
已經掌握著更多土地和人力的官紳大戶里,總要引導他們走上正路才行。把稅基始終放在土地和人口徭役上,他們就只會在這些方面鑽空子。
工商業的稅雖然不算一個新的領域,但他確實可以去制定新的規則,並且擁有解釋和不斷修訂的權力。現在朱常洛需要處置三件事,其中兩件可以合併為一件事。
「把那些歸順頭領先帶到瀋陽,命鎮遠侯、威遼伯經統門河進剿入朝,收復朝鮮咸鏡道,剿滅努爾哈赤次子代善及在朝余賊。命扶國公經輝發解烏拉城之圍,剿滅努爾哈赤長子諸英及其餘建州逆賊。」
鎮遠侯是顧大禮,威遼伯則是新封的遼東副總兵孫守廉。
而劉綎際遇非常,當真要永鎮遼東了。
建州和朝鮮的事,可以是同一件事。
這一次,明軍仍有「援朝逐金」的大義。
朱常洛吩咐著:「同樣,把李暉先帶到瀋陽。」
第三件事則非比尋常。
朱常洛看著各個重臣:「五月冊立太子。大典後,朕帶他一同出巡遼東,會盟各部!」
……
泰昌朝再不會像萬曆朝那樣,國本遲遲不定。
朱常洛去年凱旋迴京時對皇后的承諾穩步推進,大明即將確認皇儲。
皇帝還不到三十,但他已經準備帶著大明太子到邊牆之外看看社稷山河,看看他將來的外臣。
突出一個傳承穩定,聖天子言傳身教。
京城的重心圍繞著大典,圍繞著會盟。
國債發賣、京察大考?那應該是施政院、進賢院和鑑察院就辦好的事。
遙遠的遼東,努爾哈赤陣亡給剛剛新生的「大金」帶來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何況戰果太大,幾炮轟滅了包括何和禮在內的數位建州重臣?
軍心崩潰之下,莽古爾泰最終在與孫守廉搶奪他父親屍身的過程之中戰死。
赫圖阿拉城裡,那些眼見大勢已去、本就有搖擺之意的頭領們頓時「起義」,但是忠於努爾哈赤的建州本部或者說老的正四旗當然不會讓他們如願。
只討建州虜酋、降者不殺。
以原先海西女真各部為血肉編起來的鑲四旗迅速誅殺或擒住他們的建州骨幹,赫圖阿拉城內外亂做一團。
最終還是活命的理智占據了大多數人的頭腦,至少赫圖阿拉這一帶是兵敗如山倒。
況且此前就築壩蓄水,河流變寬變深之後逃走更不易。
之後的戰事又持續了兩天。
先是從顯佑宮敗退的扈爾漢重新集結了前一夜出城的三千精兵,準備先回到城內平叛,再想法子突圍。
但努爾哈赤先前把許多三部權貴都留在了汗宮裡看押著。大勢已去之後,城中人心惶惶,鑲四旗留在城中的人馬聽著只討建州虜酋的呼喊聲已經迅速救出了他們,掌控住了城內局勢。
扈爾漢無法輕易入城,而城外是鑲四旗和正四旗都惶惶不定,戰局之亂可見一斑。
最終是南面圍城的顧大禮率領京營大軍渡過了更為狹窄的支流。等袁可立率領的中軍源源不斷渡河之後,投降的越來越多,扈爾漢帶著不到六千死忠再也不能翻起什麼浪。
蘇子河染成紅色之後,下游的壩才重新被掘開。
留守「皇都」的女真兵卒本來還有一萬八千餘,其他權貴、百姓民夫二萬餘。這一役,「大金」死忠女真戰死七千三百餘人,其他悉數投降。
此刻袁可立已經入了赫圖阿拉城,降軍和百姓悉數安置於赫圖阿拉城西,河道是天然的圍欄。
城內有努爾哈赤的「汗宮」,也有府庫。
看著財寶早已被大量運走的府庫,袁可立預料當中。從投降女真頭領的供述中,他也知道了努爾哈赤本就打算突圍,而且實際時間就定在他陣亡的次日。
所謂汗宮,其實寒酸。左右各一個池塘,裡面不過一個正殿一個偏殿一個所謂汗宮大衙門。
那個正殿就是努爾哈赤的寢宮,裡面其實也十分簡陋,並不寬闊。偏殿那邊,就是他的「妃子們」居住了,面積更小。
倒是他所謂的汗宮大衙門,這八角形像個亭子一般的建築里,還擺了寶座、屏風和「龍書案」,寶座旁邊各有四面旗幟。
袁可立頗為唏噓,不論如何,也是有心創立一國的梟雄。
只可惜,偏偏要反明,偏偏胃口太大。
到了這汗宮大衙門的門外,站在石台上,下面是一排人,每個手裡都捧著一個盒子,盒子裡各有一個頭顱。
此刻努爾哈赤的頭顱已經被處理,包括何和禮、扈爾漢等其餘重要女真頭領的……
袁可立擺了擺手:「先送去瀋陽。御駕離京後,會經承德府、大寧、廣寧先到瀋陽。」
等這一派人離開之後,他才走下台階,到了另一群人面前。
這些便是原先海西女真各部歸順了努爾哈赤的許多頭領,倖存於此的。
此刻一個個忐忑不安。
「天恩浩蕩,說了是只討建州虜酋,那你們的命就保住了。」
袁可立說完,不少人鬆了一口氣。
「只是去歲以來,附逆叛明,進犯邊關,焚毀清河驛鎮,你們該當如何處置,本都督尚在請旨。」袁可立目光銳利,「如今赫圖阿拉城雖然已被天兵奪下,建州餘孽仍舊不少,你們海西各部附逆頭領和部民也仍舊不少。若想將來仍有富貴,今日就要讓本都督相信,你們有能耐戴罪立功!」
「都督吩咐,吩咐便是……」
袁可立自然要物盡其用:「帶路!撫民!領仆兵協天兵討伐餘孽、招降海西各部降民。」
他頓了頓之後就誘惑他們:「不怕告訴你們,陛下本意止你們女真各部干戈,一為嶺南女真,一為渤海女真。大明只要邊地安穩,建州和你們海西各部舊地,你們是回不去了。但這渤海女真,總要有君臣的。八月十一,陛下於通遼會盟諸部,你們若能助天兵速速平定東北,這渤海女真之主,只怕就在你們當中。」
不少人都眼前一亮,迅速說道:「願聽上國差遣!」
袁可立滿意地點了點頭。
好用。
此刻,從鄂爾多斯、土默特到察哈爾、科爾沁,從葉赫女真到這些人,再到朝鮮,大明的使臣或邊臣都已經把消息傳送到了他們那裡。
大明天子御駕親至通遼,各部前往會盟者,均得是此刻之主。
林丹巴圖爾在他的大帳之中沉默不語,心裡想著這不就是真正大汗才能召喚的庫里台大會?
而朝鮮那邊,已經沒有了主。
陶崇道再一次提醒金景瑞:「金將軍,潞王殿下在義州賑濟流民,仁德之名已經廣傳數道。以朝鮮黎庶蒼生為念,速請潞王到漢城,有那麼難嗎?難道你仍念著李氏恩情?即便有些恩情,你征戰多年為國殺敵,還也還完了!」
金景瑞無力地看著他。
陶崇道熱切又嚴肅地說道:「千百年後,史冊自會還你公道!朝鮮百姓也會因你能為上國子民而世代感念你的決斷!以你將才,正該侍奉明主!寧遠侯、靖夷侯、彰勇侯……誰不是一戰封公?你仍留朝鮮,足為棟樑!你若願赴京,豈不聞陛下親軍勇衛營重用歸順勇將?」
金景瑞想著仍舊亂糟糟的朝鮮,長長嘆出一口氣:「算了……」
就連李暉他爹都請求過內附,他何必一個人這麼重的心理包袱呢?
陶崇道大喜:「來人啊,請光海君擬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