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眾叛親離
水之北稱陽,漢江北面的漢陽如今已被定名為漢城兩百餘年。
李成桂開創朝鮮李氏王朝後,認為開城王氣已經十分薄弱,於是另擇寶地營建王都。山水襟帶的漢陽被選中,至今已經是第十六個王在這裡。
其中包括兩個在王位上被奪了大權最後廢黜的人。端宗還好,被奪位之後最終得了個廟號;燕山君則死後無廟號、諡號、陵號。
如今光海君李暉的處境則更為艱難。
使臣從北面來,正是陶崇道。
這活很危險,十分危險。
此刻李暉的表情和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但陶崇道代表的是大明,所以他必須挺直腰杆。
得拼一把了。
「大膽!你敢再說一遍?」李暉的語氣森寒,表情猙獰。
陶崇道站在他面前不遠的殿中,旁邊是此時位列朝鮮朝堂的諸多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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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了他們一眼之後,陶崇道才淡淡說道:「本使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聖旨明白:驚聞朝鮮光海君弒父篡位,以致國內義軍四起,民不聊生。朝鮮先失國土,光海君不思驅除外敵,反與之媾和,反叛大明,恩將仇報。此不忠不孝之人,朝鮮有識之士當擒之綁縛帝都。朝鮮李氏綱常敗壞,民心盡失;為免宗藩反目成仇,聖意允從昔年朝鮮內附之請,將另行冊立朝鮮國主!」
他迎著李暉噬人一般的眼神,硬著頭皮說道:「我為大明欽使,無非一死而已,你盡可一逞快意斬我於當場。但天兵將至,樞密院副樞密使邢階親率大軍!諸位仍舊執意擁立此人,難道不畏天威嗎?」
「拉下去!拉下去斬了!」李暉頓時咆哮起來,「辱我太甚!辱我太甚!」
外面頓時湧入他的禁衛來,陶崇道雖然怕得不行,但沒辦法。
這是他自己選的。旨意到了遼東,必須要有分量足夠的人去朝鮮,因為沿途就能把大明的意志先散出去。
對朝廷來說,如果朝鮮國主當真一怒之下斬了明史,那就多了一樁罪責;對勇於擔任這個使節的人,當然也允諾了足夠豐厚的獎勵:平定朝鮮之叛後,封為朝鮮伯爵,作為朝鮮重臣。
所以陶崇道來了,而他的一線生機自然就在此刻的朝鮮朝堂上。
他看了看武臣那邊的一人,希望袁可立從麻貴嘴裡聽到的話是對的。
「殿下!不可!」李暉的頭號重臣,如今朝鮮的領議政鄭仁弘連忙上前阻止,「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上國震怒,想來那努爾哈赤所言有虛,殿下也是受了那奸賊蒙蔽,這才信以為當真是上國驅策其奪了咸鏡道。如今那奸賊自己建國稱帝,其中必定有天大誤會!」
李暉死死地盯著他,而鄭仁弘急迫地對他眨著眼,滿臉請求。
「能有什麼誤會!」李暉咆哮著,「孤沒有弒父,更沒有篡位!孤做王世子多年,大明為何不允冊立!孤自入京面聖,皇帝旨意無有不順從!若念及朝鮮民生多艱,為何停了賑濟,為何不予孤冊立旨意!」
陶崇道被人控制著雙臂,雖然被壓得彎下了腰,但還是抬頭冷笑道:「你非嫡非長,大明如何能亂了法統綱常?大明援朝逐倭,助你李氏光復山河,賑濟不絕多年。朝貢往來,朝鮮得大於失。大明不欠朝鮮分毫,反而恩重如山!你固有功勞,然則既然名不正言不順,若真念及朝鮮黎庶之苦,定要為王?如今既不肯為朝鮮之臣,更要做朝鮮判臣,足見你權欲薰心,與那努爾哈赤正是狼狽一對!」
「拉出去,拉出去斬了!」李暉憤怒地盯著鄭仁弘,「誰也不許勸阻,不然便是叛國之賊!大明是決心吞併朝鮮,你們難道看不出來?」
「殿下息怒,萬萬不可啊!」鄭仁弘跪了下來,「叛軍仍未剿滅,若是上國天兵討伐,如何禦敵?還是該上表辯白,這都是那努爾哈赤搬弄是非,殿下誤信賊子所言。所幸朝鮮尚未侵犯上國疆界分毫,如何才能息上國之怒,還請先禮待天使,好生商談!」
李暉的面前,朝鮮群臣一時神色各異,大多數人紛紛跪了下來求情。
他們各有各的想法,但不論是真正忠心於李暉的,還是之前屈從於形勢的,其實都繞不開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如果大明真的打來了,打得贏嗎?
打不了一點。
陶崇道已經明說了,大明既定率軍討平朝鮮的,正是當時督帥各路大軍援朝逐倭的邢階。
因為感念他的恩德,李暉他爹為邢階立的生祠還在釜山呢。
邢階有多熟悉朝鮮?不說當年入朝作戰時的經過,哪怕是戰後,「選將帥,練精兵,守衝要,修險障,建城池,造器械,訪異才,修內治」,當時都是邢階等大明邊臣幫著朝鮮重新規劃的。
大明官軍和文武大臣徹底離開朝鮮還只有十年多一點,如今大明先包圍韃靼汗庭、逼得他們汗主乞降;咸鏡道的建州精兵在過年後也突然不再幫著朝鮮平叛了,而是縮回咸鏡道邊堡內固守,可見大明對建州女真的攻勢也兇猛無比,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緊急分兵回援了。
事實上,自從大明在遼東的大捷消息傳來之後,朝鮮上下就已經進退兩難,為此爭論了很久。
勸和的聲音早就甚囂塵上,只不過李暉心裡的怨念太深,十分固執。
現在是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了。
李暉看著面前跪滿的文臣,眼神里十足的失望,但也迷茫無比。
在大明這個龐然大物面前,朝鮮就是小國。
自從倭賊入侵,朝鮮元氣未復之餘,又因為王儲之爭始終在內耗。
再加上他登位後內部有反叛,漢城王權本就萎縮了不少。去年戰亂以來,財賦驟減,軍費陡增,本就艱難。外部有女真人奪了一道之地,若非要面對的問題很多,他如何會在艱難之餘還願意和努爾哈赤一起反叛大明?
怨恨大明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必須把所有人都綁在他這條船上,樹立一個讓他們沒有退路的外敵,凝聚內部。
女真人不夠份量:即便被女真人奪了一道之地,但朝鮮向來視女真為蠻夷,只不過是形勢所迫,無力反攻罷了。
可誰想到大明面對屢屢沒討到好處、比朝鮮要強悍得多的韃靼人,再加上遼東四面皆敵,居然就那麼乾淨利落地贏了韃靼人?
如今竟逼得建州女真也要先自保,而不是信守諾言幫他先平叛。
看了自己這些驚懼到不行的臣子,李暉又看向那個明使。
「可他說,定要綁縛我去大明問罪。」李暉的目光又看向自己的臣子,森然問道,「你們是想舍了我,保你們家小性命?」
「殿下明鑑,大明皇帝陛下盛怒之下,自然要斥問朝鮮。」
「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冊命孤為朝鮮之主!」李暉死死盯著陶崇道,「是不是?」
陶崇道咬了咬牙,重重說道:「法統何等大事?倫序,你就不該為王!」
「聽到沒有?」李暉氣笑了起來,「你死我亡!是忠臣,就不必再勸!拉下去斬了,大明既定要孤死,那就來吧!」
他知道這些大臣可能有退路,但他自己絕無退路。
於是他咆哮著:「他說的是李氏民心盡失!你們是要背主自立,盼能篡我李氏江山嗎?今日殿中,再有勸降勸和者,斬!」
說罷氣急敗壞地揮著手:「拉出去斬了!孤的王命你們也不聽嗎?」
陶崇道真的被人拽著拖出去了,而他大喊著:「此賊喪心病狂!他不肯就擒,朝鮮才當真要亡國!你們當真要與他一同抵禦天威?擒縛僭主有功,附逆者誅九族!我為欽使,戕害大明欽使,罪同弒天子!」
他的眼睛盯著李暉的禁衛軍統領、如今擔任朝鮮京畿道兵馬節度使的金景瑞,既是最後的警告,也帶著最後的期待。
金景瑞面不改色,讓人把他帶出殿外,並且親自抽出了刀。
「好!即刻於殿外斬殺,頭顱呈上來!」李暉大喜,「金將軍忠勇無懼,孤重重有賞!」
金景瑞卻轉身看向了他,平靜地說道:「上國不可敵!保護天使,閉了宮門!殿下,還是乞降吧!」
李暉頓時呆住了,渾身冰涼。
而這時候倒是鄭仁弘驚怒不已,七十多歲的人了,站了起來指著金景瑞:「你要犯上作亂嗎?」
金景瑞搖了搖頭:「你們勸不動殿下,那就只能靠我們了。」
他執刀在手看著李暉:「殿下何必一意孤行?咸鏡道百姓還在女真人奴役之下!」
「……孤待你不薄!」李暉怒叱道。
「先王待我不薄,殿下也待我不薄。」金景瑞靜靜說著,「我門第低微,能有今日固是先王待我不薄,但也是我屢立戰功。十六年前,我雖大明祖承訓克復平壤;丁酉再亂,明軍未至,我泄露明軍行期給倭賊是為權宜以震懾之,結果職差悉數被革,白衣從軍;是大明經略楊鎬、提督麻貴稱我善戰,先王才再授我慶尚道中營將。」
「早年能授慶尚右道兵馬節度使,是柳議政提攜我。驅逐倭賊後,朝堂黨爭,南人黨勢微,我屢受彈劾,是先王保了我。但論功行賞,我也不在宣武功臣之列,而後就回鄉閒用。殿下即位,叛軍四起,殿下能起用我,自是待我不薄。」
金景瑞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最後看了一圈眾人,再直視著李暉:「我平定了江原道,殿下卻割了咸鏡道給女真人,還下旨判明。殿下不知天兵悍勇,我知道。斬了天使,朝鮮遍地焦土。忠言既不聽,那就讓我們這些武人來用刀逼迫吧。這不是犯上作亂,這是為民兵諫!」
見到金景瑞這麼堅決,殿中有些人眼睛轉了轉,頓時先繼續哭諫道:「殿下,還是聽金將軍的吧,天使不能斬啊!」
「……孤知你善戰,這才委以重任,節制京畿道兵馬!」李暉渾身發抖,「你就算擒了孤,平安道、忠清道勤王大軍一到,你也死無葬身之地!」
「那是後話了。」金景瑞不再看他,而是看著群臣明白問道,「你們誰定要置朝鮮於萬劫不復之地,還是先隨我向上國議和、光復咸鏡道?」
殿外的陶崇道鬆了一口氣。
朝鮮反叛的消息傳到遼東後,袁可立和熊廷弼當然也要關注這邊的形勢,提前謀劃方略。
而劉綎趕到後,作為曾經也參與了援朝抗倭的重將,他們當然互相交流了一下意見。
對大明來說,既然對朝鮮的大方向已經定了下來,那麼就要分辨一下哪些人可以爭取,怎麼讓大明以最小的代價完成目的。
出身真正低微的金景瑞當然被麻貴提了出來,那是讓麻貴也說出「東方不可謂無人」的將才。
關鍵是金景瑞多次與明軍並肩作戰,他們還比較熟悉金景瑞的性情與能耐,知道他必定不滿李暉割讓咸鏡道,必定不願與大明官軍作戰。
在黨爭中受到了排擠被閒用的金景瑞又恰好因為朝鮮現在反叛四起而被重新啟用,平定慶尚道後被李暉調到漢城節制京畿道大軍,準備作為抵禦大明或征討大明的最關鍵力量。
陶崇道到了這裡表明大明容不得李暉的堅決意志,無非就是逼朝鮮群臣做抉擇而已。
現在金景瑞做出了抉擇。
至於他到底是想要奪位、以為大明只是在朝鮮另擇一氏為主,還是純粹為了朝鮮和百姓考慮,陶崇道就不管了。
他就這麼在身邊金景瑞麾下的保護之中看著殿內群臣猶疑及爭吵。
但改變不了什麼了,他分明看見金景瑞的麾下將士有許多人都眼神雀躍、狂熱不已。
兵變啊!事成之後,說不定還可能搏個開國勛臣噹噹!
至於殿裡的文武……既然如今京畿道大軍在金景瑞手上節制,他們無非選擇死還是活罷了。
事實上,牆頭草本來就很多,何況殺身之禍在前?
殿中的李暉頓時有了眾叛親離的態勢,流放兄長、割地、叛軍四起,他爹還死得突然,李暉的處境本來就危機四伏。
現在大明還給了他們關於李暉明確的定性和處置方案,偏偏要為他們創造一個「從龍之功」。
殿外,朝鮮王宮之中的風吹過來,陶崇道現在才開始感覺到自己貼身的衣服已經快濕透。
不過還沒完。
金景瑞到底是想自立為主還是只想議和不肯內附,能不能接受大明另派國主,一切才剛剛開始。
想到自己孤身出使說動了朝鮮重臣「歸義」,陶崇道的背挺得更直了。
族譜、縣誌都得單開數頁吧?青史留名!
看著李暉被金景瑞的手下逼著走下了王座,陶崇道也有些唏噓。
就算大明不肯冊封他,小國之主當然只能千方百計委曲求全了,再怎麼跪請開恩也是應該的。
怎麼能夠受情緒左右,任由怨念爆發,授大國以柄呢?
完全沒有勝算的做法。
也許是……建州女真攻下了咸鏡道,反而讓他覺得建州女真很強,確實能讓大明吃大虧,可以讓他火中取栗?
努爾哈赤自己恐怕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呢!
陶崇道想得沒錯,劉綎已經看到赫圖阿拉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