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凱旋
泰昌八年的最後一個月里,大明北京城始終喜氣洋洋地準備迎接他們威武的皇帝。
這一年並不容易。
最初是韃子進抵古北口、喜峰口外,山海關暫禁商旅百姓來往,一派緊張氣氛。
後來皇帝「御駕親征」,留守重臣要保京城穩固,城防自然比平常時不知道要嚴厲多少。
再後來錦州邊牆被攻破,說是建州、朝鮮都反了,那是京城人心惶惶的頂峰。
一直到初雪落了下來之後,才不斷有捷報傳來:老哈河大捷、塔山大捷、錦州大捷……
如今御駕還沒回京,但和約內容已經擬定,回京頒告天下了。
快談軒里,又有新故事在講。
看客們自然意見不一。
「已經都圍住了,放回去作甚?這不是放虎歸山嗎?依我看,全趕到海里餵魚去!」
「陛下英明神武,你能想到的陛下想不到?」
「哼!什麼虎,我看是病貓扮的!你們聽說了嗎?邊將其實老大不樂意了!那麼多韃子首級,得是多少軍功!」
「這麼說是怕功多難賞?也不至於啊……」
「什麼不至於!這麼長時間,從宣大到遼東,得花多少銀子?我聽說陛下一口氣從韃子那邊要了這麼多地來,就是只能用地來賞……」
尋常百姓和士子們在各種場合高談闊論,進賢院則緊鑼密鼓地籌辦著大典。
獻捷太廟、祭告天地社稷這是最基本的,另外御駕凱旋迴京,這個迎接回紫禁城裡的過程也要極盡隆重吧?
丁點大剛剛懂事些的皇長子也成了主角之一。
「你父皇在外奔波了這麼久,多辛苦!他如此操勞,這越發穩固的江山社稷將來還不是要交到你……們手上?不可喊累!」
皇后郭蘭芝面前,不只有朱由檢,還有朱由柱。
兩兄弟都穿得隆重,要勤加練習,畢竟要一同出城迎接他們的父親。老三雖然也快三歲了,但還太小。
皇太子沒正式冊立,所以郭蘭芝不能把話說得很滿。
看著兒子,她滿眼殷切:「就算天冷,也不能失儀!祝詞定要背熟,開口不能顫,也不能哆嗦!你再背一遍給母后聽。」
「是!頻聞塞外捷報傳,吾皇擒賊復開邊。四海蠻夷皆膽寒,九州萬方齊叩拜……」
長長的一篇感慨,辭句不工整,但託辭是皇長子親作。
當然有人潤筆,所以要拿捏著分寸。兒子膜拜老子,皇長子聰慧大氣,這些都是要考慮的。
宮裡在做的準備不止如此,還有後宮的整飭打掃。
去年皇帝出京巡視帶了慎嬪,回來後她果然有了身孕,今年誕下了皇四子。
今年皇帝再去薊州鎮、去錦州,可沒有帶後宮任何人。
如今大勝歸來,志得意滿之餘恐怕極為龍精虎猛,後宮自然在為承受雨露恩澤翹首以盼。
這其中就有葉赫那拉氏,而且她是奉懿旨準備好。
李太后的懿旨。
捷報傳入宮之後,李太后喜不自勝。
此前雖然情勢危急,但如今大敗韃子,拓地萬里,這自然是大興之兆!
因此,她現在越發相信這冥冥之中的命數。
皇帝是天命所歸,故有菩薩託夢示警。這葉赫那拉氏自小就得了個「得之或興天下或亡天下」的卜辭,現如今皇帝還只得了她一半就有如此功業,那當然得更進一步。
沒錯,皇帝仍只是給了她一個名分,卻不曾臨幸她。
「你好生告訴你兄長,葉赫部可不能再學那朵顏三衛!牆頭草一般的,皇帝捉來就殺了!一心做大明藩屏,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葉赫部也享不盡的繁榮昌盛!」
李太后又叮囑著她,打量了一下之後說道:「畢竟是上了年紀,好好調養一下。齋戒沐浴,焚香禮佛。待皇帝回宮,用心伺候。」
「是……」
東哥現在也十分期待和震撼。
努爾哈赤那狗賊竟然反了,聽說官軍已經出關進剿建州女真。
她期待能聽到努爾哈赤身死的消息。
而現在這個期待既然寄托在了大明身上,皇帝當然就是她應該感激和報答的人。
另外,對於能夠這樣戰勝遠比葉赫部強大的韃靼汗庭的皇帝,她當然是敬畏、欽佩的。
深宮裡的她感受不到外間的暗流,在她的感知當中,大明似乎平平靜靜地就做到了這件事。
外朝重臣之中,蕭大亨、葉向高、李廷機和沈鯉則加緊整理著自己體系內的政務。
闊別已久的朝會必定會召開,還有更小範圍的會議。
皇帝這一年的重心都放在軍務上,民政方面這是一次集中的匯報。
真要說起來,這一年才算是他們有了成色足夠的宰相實權的一年。
因為來往溝通不像之前那麼及時,皇帝當然給了他們更大的處置權。
給了權,如果交成績的時候讓皇帝感覺不夠好,那麼到底是不該給這麼大的處置權,還是給的人不靠譜?
現在四個人在奉天殿的明間裡碰了頭。
「不消說,籌備個一兩年,等建州女真和朝鮮女真的事也順了,新政就該該推行了。」蕭大亨看著沈鯉和李廷機,「你我三人都是年歲已高,陛下是用我們做惡人的,好讓後繼者免卻一些攻訐和麻煩。」
「蕭督政這惡人怎麼做?」沈鯉問了問。
「我嘛,自然就是督賦稅,該交的一點都不能少。犒賞要錢,新邊要築城築堡,去開平、大寧、遼河套的路橋,遷民實邊,新設官衙官員……」蕭大亨搖著頭,「還有征討建州、朝鮮。天下官紳富商大戶說我蕭扒皮就蕭扒皮,總之朝廷要錢,要糧。」
「官紳富商大戶……」沈鯉聽出了他話里的用意。
「都是明白人。如今厲行優免,地方允了多存留之後,相互勾結仍然巧借名目沒厲行到位的有;士紳監察,依舊投獻詭寄的隱田隱丁也有。施政院和戶部不交一筆明帳,沒有歲入遠超過去想像的一年,如何能讓人覺得大明財計弊病頗多,如何改成陛下想要的那模樣?」
「那這次就要以官吏為重點了。」沈鯉眼神一凝,「當真可以?」
「御台不是一直盼著嗎?之前不行,現在可以了。」蕭大亨笑了笑,「陛下統御有方,官軍忠勇善戰。如今陛下可是殺盡漠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啊!」
葉向高聞言表情一僵。
這是把陛下比太祖了。太祖皇帝原詩是: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老僧不識英雄漢,只管嘵嘵問姓名。
太祖是從江南開始往北驅逐韃虜開國創業的,殺的是江南百萬兵,也是江南曾經支持張士誠、陳友諒的不知多少士族大家。
但如今相同的都是武功、威望。
蕭大亨又看著李廷機:「大考、京察,都準備著吧。將來那麼多位置,按陛下的性情自然都是能者上,出身卻不會過於注重。能改過自新的,北疆是個好地方。罪大惡極的,挖了爛蘿蔔還得帶出些泥來,乾脆都發配實邊。」
在這紫禁城的中心,他們討論的內容不知會醞釀成何等腥風血雨。
但這確實出於現實需求。
得勝歸來的皇帝,本就盼著用這場大勝震懾天下。
說穿了還是在內部繼續改革的同時,不要出現緊迫的外憂。
現在能有這等大勝,一舉兩得。
以回京之後聽聞國戰之時兩京諸省民政「亂象」為由,誰敢再抱僥倖?他已經有了太祖「苛待天下士紳」的基礎威望和武德,但他畢竟賞罰分明、寬仁聖明。
所以他委任的重臣們要給他創造這個條件。
沈鯉沉默片刻,隨後斷然說道:「好!那老夫這便做好準備。今年自夏糧初收開始,就不知有多少人大肆宣揚什麼亂世將至,囤糧居奇。淮揚百姓都被鼓譟得南逃江南,更不知有多少地方大族廣蓄小民,說什麼結寨自保以防萬一。」
這些事情是存在的,只不過在戰局走向清晰之前,勝果沒摘下之前,不好在內部也搞得更加緊張。
如今,秋天已經過了。
葉向高擔心地說道:「雖說是杞人憂天了,但終究只能算是人心思危,不好做罪狀。」
「罪狀?」沈鯉冷笑一聲,「鑑察院手裡多的是!只不過之前陛下壓著,既不願鑑察院亂了朝綱,也不願引得官紳人人自危。但官風士風,沒有一次腥風血雨可改不過來!蕭督政說是時候了,葉中書擔憂什麼?」
「……御書房只專職上傳下達,那我就不多言了。」
「李太宰,就以選任北疆新官為由,明年大考、京察!學籍監察,也以儲才恩擢為由,開一次恩察!」
葉向高低著頭不說話。
這恩……不好消受啊。
他們各自做著準備,御駕則終於接近北京城。
十二月十八,寒風凜冽,但永定門外氣氛熾熱。
皇帝凱旋,自然該走正南,進了永定門後祭告天地山川。
朱常洛出現在臣民面前,在山呼萬歲之中又聽了兩個能自己走路的兒子的祝賀。
他看著闊別數月的北京城,也看著像模像樣的兩個兒子,心裡頭高興。
他沒再坐專門安排來的大輅,而是一邊牽著一個。
「走!讓百姓們都看看,朕和朕的兒子們都生機勃發!」
這是長長的一段路,朱常洛自然能走,朱由檢也會咬著牙堅持走,朱由柱則恐怕走不了太久。
天氣也冷。
所以祭告了天地山川之後,就變成了只是朱常洛牽著朱由檢走,二柱子坐到車裡去了。
「累不累?」朱常洛問了一句。
「不累!」朱由檢記著母后的叮囑,體態端正,任由冷風吹拂他稚嫩的臉龐。
但父皇的手很暖和。
「那就好。」朱常洛遙遙望著正陽門的城門樓,悠悠說道,「父皇打下了更大的疆域,你將來要比父皇更難。記住今天他們對父皇的頌拜,你將來,要立志得到更大更衷心的尊崇!」
年幼的朱由檢偏頭仰望著直視前方的父親,隨後重重點了點頭:「兒子記住了!」
他們身後,跟隨進城的大臣們自然都跟著走。
好在皇帝走得並不快。
像是想多享受一下臣民的擁戴和歡呼,又像是體貼一些老臣年邁。
但這長長的一段路上,許多人也走出了一些感覺。
恐怕……太老邁的臣子,將來不適合跟隨一路了。
而皇帝刻意這麼做,恐怕是做給天下臣民看的:大明之主還年輕,後繼也有人。
如今功業,不過如日初升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