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條件只能大明來提
雪開始下大,畢竟已經是十一月中旬。
葫蘆套西側,塔山之南,張維賢騎在馬上。
此行他是送回象徵天子的龍旗,也帶回那些略有耗損的天子儀仗,然後加入天子護衛。
達雲也來了。
朱常洛坐在了專門適宜遠行的馬車上,此時遼西走廊的風光也看得習慣了,因此就只是在車廂內,就著專門的暖爐看著書。
聽到外面通傳,他站了起來走出去。
車廂門一開,迎面便是冷風。
看了看張維賢,他笑了起來:「這才有了些祖上風範!」
張維賢訕訕一笑:「臣還差得遠,險些就死在韃子箭下。」
「敢做這件事,朕就刮目相看了。」朱常洛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車去,跟朕講講經過。!」
「臣領旨!」
朱常洛這才看著達云:「你也不必總是請罪。能再次出邊關,又能擋住小歹青北逃撐到劉綎趕到,誰能說西涼伯和朕的勇衛營怯戰?」
「……臣慚愧。」
「你也來。」
馬車裡雖然侷促,但畢竟是給朱常洛用的,多坐兩個人還是可以的。
之前那一戰的經過,當然是路途之中的談資。
對達雲來說,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親自講述過程當中自己的顧慮和決斷。
對張維賢來說,那自然只是方便表功。
朱常洛一直含笑聽著,對他們當然是鼓勵。
而後才聊到如今錦州東邊的情況。
「如今韃子的兵器和盔甲都被袁都督繳了,這裡的京營、勇衛營還有錦州邊軍看著他們。義州邊軍和廣寧邊軍,袁都督則令他們押著糧草軍資去增援寧虜伯了。彰勇侯一刻不停,又帶著土默特仆兵去了撫順關那邊。」
「老實嗎?投降的韃子。」
「老實!臣也見了一次那追了臣大半夜的虜酋,如今像個鬥敗的鵪鶉一般。那虜酋乳臭未乾,如今大事都是那小歹青出面商議。」
朱常洛點了點頭。
情況其實他都知道,有奏報。
只不過再當面問問,對他們來說,這些細節也是可表功的地方。
「聽說是給他們唱降的?」
「這就要問西涼伯了。」張維賢樂呵呵地說道,「臣那夜隱隱聽到也著實吃驚,袁都督倒是笑說了一句好一個四面楚歌。」
達雲笑道:「彰勇侯的主意。」
「他這回倒是當真轉戰萬里。」朱常洛感慨了一句,「後軍左都督,愣是一路到遼東了,還要去剿建州女真。」
「彰勇侯跟臣說過不止一次,說幸賴陛下信重。要不是陛下聖明無雙,他恐怕就乖乖在開平看著土默特了。」
「這是提前讓朕別怪他貪功。」朱常洛啞然失笑,「此戰是朕幸賴你們都忠勇用命。」
「臣不敢當……」達雲謙虛著,「臣後來才知道,朝堂一度憂慮不已,不少大臣力主退兵議和。若非陛下不僅沒聽從,還御駕到了薊州鎮,臣等只怕也會顧慮多多。當年臣在西邊……」
達雲說的也是實情。
這一回各方面的邊臣武將能夠最終做成這樣,確實很大程度上是受到皇帝力壓眾議甚至「御駕親征」的激勵。
皇帝堅決要戰果,那自然不會無過便是功,有功才是功。
朱常洛嘆道:「那小歹青,朕倒是真要會一會。眼見大明戰意甚堅,倒又串聯得北疆各族都趁機一擁而上了。如今,先解決這第一個麻煩吧!」
到十一月十八,御駕才終於到了錦州。
汗庭降卒都被一路帶著看守在了松山堡和錦州城之間、女兒河西面。
此時,剩餘的八千京營大軍屯駐在女兒河東邊的小凌河驛南面,錦州守軍駐紮在錦州城南女兒河河灣處的南山上,勇衛營則駐紮在松山堡。
三個方向,仍是圍著汗庭降卒。
袁可立、秦良玉都來了,還有一個身著單衣自縛雙手跪在雪地里瑟瑟發抖的湯古代。
李成梁卻仍在降卒營帳當中「為質」。
朱常洛先是褒獎了一番袁可立、秦良玉等這附近的文武臣子,隨後才看著湯古代。
沉默了一會他才說道:「努爾哈赤一反,朕還沒顧上叮囑一下宮裡,皇祖母震怒之下,已經處置了你八弟和穆庫什。」
湯古代渾身一顫,連連磕頭:「現在想來,我們兄妹三人都是棄子!他不忠不孝不慈,罪臣已決意與他恩斷義絕!」
朱常洛靜靜地看著他。
京城裡的消息傳來後,他也比較錯愕。
確實沒顧得上去留意這些小事,畢竟那時遼東戰事吃緊。
老實說,努爾哈赤這老八如今有嫡子名分。朱常洛給他洗了腦,雖然不敢斷定百分百成功了,但畢竟也可以作為一個後手。
結果興許是李太后早就一直在擔憂什麼「建奴奪了江山」,她立刻不由分說地殺了兩人,還讓東哥寫信勸說布揚古。
現在,女真人和韃靼人的問題其實是同一類問題。
打敗他們之後,怎麼處置?
最粗暴的辦法就是殺得足夠多,殺得他們畏懼到骨子裡,只以奴隸來看待。
但歷史早就證明了,這種法子的隱患太多,也管不了太長遠。
最好的法子始終是融合,把他們當人看,形成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體。
「你們能和寧遠侯一起赤手空拳到韃靼營中安他們的心,此前又在塔山一戰之中奮勇沖先,足見恭順之誠。朕待建州雖稱不上恩重,但也坦率,盼著建州能循著朕的意思找到長遠相處之道。結果努爾哈赤深負朕望,也確實不顧及你們的生死。寧遠侯都能給你們這個機會,朕為何不能給?你起來吧,添身暖和衣服。」
說罷看了一眼眾人:「朕既已到了,就不必搞太多繁文縟節了。宣汗庭之主及韃靼重臣攜降書來覲見!」
松山堡里最大的衙堂,如今自然成了行駕所在。
等待林丹巴圖爾、岱青等人的時間裡,袁可立先確認了一下:「陛下,不等方尚書、汪尚書、朱總憲他們?」
「不必。哪能很快就談好,他們也就慢上兩三天罷了。」
既然是兩國之間正式的議和,那麼除了樞密院之外,其餘一房三院都要來人。
禮部尚書、戶部尚書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接到旨意,安排好部衙的事,雖然過來的路上因為輕車簡從要快上一些,也要比朱常洛從薊州鎮城出發慢上幾日。
何況既然大明天子和汗庭之主都在這裡,他們當然只是來對接後續具體事情罷了。
樞密院的田樂、邢階都在,兩方之間最需要確定的首先是疆界上的問題和軍事上的處置,大體的綱領已經可以開始談了。
大約等了半個時辰,才有稟報來。
朱常洛說道:「希智,寧遠侯甘願以身犯險,你們代朕迎一迎。」
「是。」
皇帝讓他們迎的是李成梁,並不是對敵國之主表達應有的尊敬。
進了松山堡之後,林丹巴圖爾一直緊張又恐懼。
看到許多人迎出來,他一開始還嚇得停下了腳步。
後來又覺得,漢人皇帝畢竟是以禮相待,因此想起自己的大汗身份,努力直著腰準備應對。
誰知他們竟都是向身後那個穿著厚袍的大明侯爵見禮寒暄。
岱青默默地看著一些陌生的面孔和李成梁和煦地寒暄,又見李成梁謙虛不已十分尊敬地向他們回禮,目光隨後停留在田樂和刑玠身上。
邢階他熟悉,此前的薊遼總督,明軍二度入朝逐倭寇的統帥。
而田樂,既然李成梁口稱樞密,那就是眼下大明軍方真正的一號人物了。
也是這次大戰的核心謀劃者。
田樂的目光也恰好看向了他,隨後看向了林丹巴圖爾:「和約未訂,眼下仍是交戰兩國。你們既不敵乞降,該跪呈降書,待陛下御覽傳召覲見。」
林丹巴圖爾臉憋得通紅,身軀微微顫抖。
「外臣……」
岱青剛剛開口,田樂卻抬起手:「此為國戰受降議和,禮不可廢!莫非此前願尊大明為父國是假?既是父國,陛下為父,貴主則為子。子跪父,理所當然。岱青杜陵,你代主乞降,於禮不合。」
林丹巴圖爾握緊了雙拳,想起那天晚上的掙扎。
他一開始是受不了的,想要死戰突圍。
可岱青對他說:察哈爾的青壯勇士,不能再死太多了。
只要人還活著,部族才有將來。
如果他們都死絕了,誰來保護此前遷徙到更北面的剩餘部民?草原上還會有察哈爾嗎?
「我!成吉思汗的血裔,韃靼人的共主呼圖克圖汗孛兒只斤·林丹巴圖爾,今日戰敗,跪乞大明皇帝陛下允許我的請求,保全我部族兒郎性命。降書在這裡,願尊大明為父國,從此不敢冒犯大明疆界!」
他終究還是覺得屈辱萬分地跪了下來,還從腰上解下了象徵他身份的金刀,一同舉在手上。
在他身後,岱青和其餘幾個察哈爾部的頭領也一同跪下,啜泣不已。
這當然是韃靼汗庭的恥辱日,但是一切都為了部族的未來。
年輕的林丹巴圖爾雖然剛愎自用了一些,志大才疏了一些,但畢竟也是敢作敢當,願意承受這樣的恥辱。
田樂深深地看了一眼林丹巴圖爾,心裡想起一句話:知恥而後勇。
當然了,大明不會給他們再勇起來的機會。
一句願尊大明為父國,從此不敢冒犯大明疆界可不夠。
大明疆界該到哪?不會仍只是現狀吧?
過了一會,裡面傳來了劉若愚的聲音:「奉天承運皇帝御覽降書,諭令北元國主及群臣覲見,商議和約條陳!」
田樂則臨時充當起了禮儀官的角色,先請林丹巴圖爾起來,又平靜地說了一遍該如何以大禮覲見。
覲見皇帝,當然本來就有規範儀禮。殿前陛下叩拜讚頌,得准之後再入殿,見了天顏仍要再行禮。
朱常洛此前說不搞那些繁文縟節,是因為如果正常議和,應該是兩邊重臣先商議好和約條陳,最後國主們只是出席最後的受降和條約簽訂儀式。
到那時,該談好的都談好了,場面不會搞得這麼讓投降一方難受。
然而此刻大明皇帝顯然就是想先讓他們難受一下。
林丹巴圖爾木然地遵照田樂的意思做著。
他聽了岱青說的漢人故事,說兩千年前的臥薪嘗膽,那個後來成功復仇了的國主對對面的國主做了哪些事情才獲得機會。
一死了之倒是簡單了,但如果察哈爾精銳盡喪於此,汗庭不復存在。
大明已經收了女人當家做主的土默特部作為一條狗,開啟這全面大戰的皇帝真的會吝惜那麼多將士的性命嗎?
只有極力滿足他的虛榮,才能為察哈爾換到保存實力的機會。
林丹巴圖爾不斷行著大禮,才越來越接近朱常洛,最後終於聽到他的聲音:「起來吧。各為子民,你能做到這一步,朕敬你三分。朕允你降,這會面禮數不能缺。再談和約,就不必如此了。移步暖閣,入座商討吧。」
岱青也起來之後,才看了看已經站起來往一旁走的大明皇帝。
他的步伐穩健,儀態沉穩,從容利落。
最主要的是,並沒有更多的言語折辱,而是立刻進入了辦事的階段。
他要親自和大汗談?
片刻之間,岱青就感覺到有一些不同:現在的大明,倒並不像是皇帝重用了一些確實有才幹並且銳意進取的重臣,採納他們的意見做了許多事。
朱常洛本人的氣度給了他不同的感受,讓岱青意識到大明皇帝才是如今大明絕對的核心。
不光是地位上的,還有意志上的。
要在暖閣里,除了因為確實更暖和一些,也因為提前布置好了。
四排案桌,四排椅子。
朱常洛坐最北面,獨一張,面前是田樂、邢階、袁可立。
南面兩排依舊如此,朱常洛抬手:「請。」
林丹巴圖爾知道了,自己坐在離他最遠的地方。兩人之間,是各自麾下的重臣。
「看茶。」朱常洛吩咐了一句,坐下之後就開口,「朕先說清楚要旨。兩國交戰,投降分有無條件。大明與北元恩怨上可追溯至太祖驅逐蒙元開國,與北元之間,朕只接受無條件投降。」
頓了一頓,遠遠看著林丹巴圖爾,又看著岱青:「意思就是,你們不能提條件。接受你們投降的條件,該由大明來提,你們能接受,那才有和約。」
林丹巴圖爾哪裡還坐得住,他正要開口,岱青說道:「皇帝陛下,我們雖然已經把武器都交出來了,您既然願意和談,為什麼這麼苛刻?長生天的子民不只有這裡的察哈爾一部勇士。」
「聽著當然令人難以接受,但這正是態度的表現。」朱常洛淡淡說道,「朕把和約看得重,因此要把規矩立好。兩百多年來,今天講好規矩,明天又違反,那麼和談又有什麼用處?你們當做大明是先詐你們束手就擒也好,是要折辱你們也好,朕不在意。條件只能由大明來提,這是敗者應有的態度。條件談成什麼樣,那自然可以斟酌。朕若無意和談,何必御駕來此?」
林丹巴圖爾咬了咬牙問道:「我汗庭願尊大明為父國,但我聽說在大明,父親有任何命令,兒子都不能違背。難道不論大明提什麼樣的條件,我汗庭都必須接受?」
朱常洛笑了起來:「那是不講理的父親。這樣的父子,情誼深不到哪裡去,遲早出現父不慈子不孝的慘劇。你們不必過於憂慮,朕雖然嚴厲,但朕講理。想和談,為的是和,是兩國之間長久的安寧,不是為了讓仇恨更深,讓將來都需要更加提防對方。」
收起了笑容之後他才說道:「但是無條件投降,你們必須端正這個態度。商談的過程中,條件大明來提。最終談得怎麼樣,你們據實提出你們的難處,朕和朕的臣工斟酌可否退讓一些。」
岱青低下了頭:表面上看說的是態度,實則是要掌控局面。
關鍵是,這皇帝居然明說了並不在意詐他們解除武裝然後殺降的名聲……如此無比講究實利的皇帝,真的會退讓很多嗎?
他又站起來轉身朝向林丹巴圖爾:「大汗,先聽一聽大明的條件吧。」
隨後站著看向朱常洛:「皇帝陛下,如果我們無法接受,您怎麼處置我們?」
朱常洛卻根本不回答這個話,只是笑起來:「在朕眼裡,沒有談不好的條件,你們是一定能夠接受的。朕若只想一味逼你們低頭,哪裡能為兩國之間帶來長久和平?」
岱青再度意外不已。
朱常洛指了指座位,隨後吩咐道:「希智,開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