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廣順關,薩爾滸
出了廣順關五六里就是清河驛鎮,小清河與它那條自東北方向流至此處匯合的支流一起成為清河驛鎮將來會十分昌隆的根基。
但現在這根基正面臨挑戰。
從這裡再往東南沿著小清河幹流再走三十里,那就是原先哈達部的哈達城所在。
哈達城也是一個山城,建於小清河東面的一個山坳里,只有西面是一個寬僅四五十丈的口子。
它西南面三里外的小清河西岸,則是一個小寨堡,名喚柳河堡。
一山城一寨堡,扼守住了從小清河上游前往廣順關的路。
山城裡是俞咨皋親自守著,帶著八百天樞營和兩千開原邊軍;柳河堡里是張神武為將,帶著五百天樞營及一千開原邊軍。
但如今努爾哈赤親率大軍到了他們的南面。
俞咨皋凝重地看著南面的女真將卒,這裡已經有三萬了吧?滿布整個南面的山谷。
這麼多人,努爾哈赤是會親自來這裡,還是兵分兩路,他率軍去輝發?
輝發城在他的東面。
兩條路過去。一條經如今實則仍是葉赫部領地的西豐繞過去,經東遼河畔的遼源軍民府而去。
另一條先沿小清河往東南走,到達輝發河谷,再折向東北。
建州在渾河南面。
現在三萬大軍到了小清河谷裡面,那如今停留在輝發河谷上游的努爾哈赤親軍一旦到了這裡,這就意味著建州女真不選擇先從更寬闊的輝發河谷攻下距離開原更遠的輝發、烏拉,而是準備先截斷大明經廣順關去支援遼源軍民府的路。
胃口更大、更堅決!
現在,努爾哈赤在原先建州女真、哈達、輝發三部的交界之處這裡,他其實並不是在猶豫。
這裡往西南,從渾河直通撫順關;往東北,通向寬闊輝發河谷所在的輝發城;往西北,通向位於小清河谷的哈達城。
這裡既然是交通咽喉,那自然也是戰略要地,同時也是市易場所。
但過去,這裡市易的主要物資,其實只是草。
努爾哈赤再次來到一個小山包的山腰上,眼睛盯著面前的巨石。
字跡仍分明:大金太祖大破遼軍於節山息馬立石。
這是用漢文刻上去的,旁邊則是當年的女真文。創製滿文時,努爾哈赤找人來譯過,上面寫的是:我父阿台於收國二年五月五日,率領家族和部落,集合至番安兒之原。擒獲頗多,因以謀克為孛堇。
這說的是近四百年前的事,那時的完顏阿骨打創立了大金,年號收國。遼天祚帝親率十萬大軍,準備剿滅女真完顏部。完顏阿骨打只有萬餘人,但是卻擊潰了遼軍。
「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努爾哈赤看著這石刻,眼中熠熠生輝:「昔年契丹人這麼傳言,現在,讓漢人也知道,我們滿人既是女真後裔,只會更悍勇!現在,我大金國精兵多少?」
如今他編列八旗,建國稱帝,國號也是大金,他是覆育列國英明皇帝,年號天命。
「十萬!十萬!」
他所站之處,只有數丈高。
其下的平坦地方,都是他的親兵。
聽努爾哈赤問話,頓時如同山呼海嘯地回答。
「漢人視我們為蠻夷,把我們驅離故土,反倒讓我們大金國有了八旗十萬精兵!」努爾哈赤指著北面,「沒有長城,他們只能鎖在三部原先的城寨里。你們說,他們是嚇得只能縮回一些城寨棄守這裡,還是想誘我們去輝發、烏拉,再從廣順關、撫順關出來堵住這裡?」
「聽皇上號令!」
努爾哈赤哼了一聲:「不管他們打著什麼算盤,我們先再回哈達之地,攻下葉赫!輝發烏拉孤懸於外,已經是肚子裡的肉!」
「皇上聖明!」
「等大金再大破大明,滅了葉赫,奪了遼東,在這旁邊也刻下大金八旗將士的英勇!」
在他眼中,仿佛韃靼是死人,坐看他收穫最大的果實。
但這也是努爾哈赤決定就此反明的最主要原因:日薄西山的韃靼汗庭,與當年看似強大的契丹人何其相似?
他們才是大明這次主動謀劃的對象,是戰力脆弱的同時不得不垂死掙扎。
攻破大明邊關就是一同夾擊的號角?不,他們離明軍越近,越會成為滿人的機會。
就讓他們先消耗著大明的將卒性命、糧草軍資。
努爾哈赤看了看西南面,隨後跨上戰馬往西北面的小清河谷山口奔去。
前鋒已經遞進哈達城,沿途暢通無阻。
明軍在遼源軍民府如此收縮防線,恰好印證了他的判斷:大明更忌憚他,大明是要先弱後強。
汗庭雖號稱統領左右翼萬里疆域,實則疲弱不堪;大金雖失去三部之地,然而兵力處於最強盛的時刻。
他不給大明更大的壓力,才是坐等滅亡!
百里距離,努爾哈赤在兩個多時辰後帶著親軍加入了進來。
哈達城與柳河堡南面的女真大軍頓時達到了近四萬。
俞咨皋的臉色當然凝重:他們一共只有四千餘人。
看建州的架勢,竟然是要直撲廣順關,先攻入開原嗎?那麼北面葉赫部防禦科爾沁的形勢也會變得極差:糧道會徹底斷掉。
「虜酋果然親自來了這裡!傳訊廣順關,我們天樞營能擋住七日!但是,軍資要足,援兵要及時!傳信撫順,熊撫台自會判明情勢!」
他冷冷地盯著南面。
敢在這一山城一寨堡的眼皮底下直接去清河驛鎮嗎?那裡同樣像是個天然的口袋。
近四萬大軍當然很多,但山谷只有兩里寬,中間還有條河。
天樞營既然在此當關,再多人也別想輕易過去!
「去告訴張神武,夜裡也別閒著!」俞咨皋冷哼一聲,「若是把我們天樞營當做尋常邊軍,今夜就叫建州女真吃個大虧!」
建州女真和大明的正式交鋒從這哈達城南面開始。
撫順關、鴉鶻關外、寬甸六堡之外,都只是互相提防。
信使在夜色中奔馳,熊廷弼在更為緊要的撫順。
這裡距離努爾哈赤的老巢沒有鴉鶻關那麼近,但行軍卻更容易。
他們容易去,建州女真也容易來。
此前努爾哈赤的親軍就經渾河的支流蘇子河到了薩爾滸一帶,一度讓熊廷弼認為他會直接攻擊撫順關。
現在夜不收回報,努爾哈赤又往上游去了,那麼雖然建州女真的第一步仍是拿回三部之地,卻不能不提防這是他們誘明軍出撫順關去進攻赫圖阿拉城的計策。
女真領地,大多是群山之間,天然適合利用地利做包圍。
現在熊廷弼需要作出艱難的決策。
「撫台,這是算術題。」
「你說說。」
熊廷弼看著陶崇道。
因為他和龔正陸的特殊關係,陶崇道從去年之後就被留用在遼東。
「既然夜不收冒死去朝鮮咸鏡道查探了一番虛實,證實了龔先生所言不虛,那就好說了。」
陶崇道提到龔正陸,隨後嘆了嘆:「可憐我剛剛尋到他妻小的消息……」
「龔先生雖身在敵營,心裡卻有家國。他察覺不對,最後傳了消息來就沒了音訊,恐怕已遭不測。」熊廷弼也陪著嘆了口氣,隨後接過陶崇道的話頭,「你是說,建州女真還占著咸鏡道,至少要萬五大軍。本部赫圖阿拉不得不守,從寬甸六堡到撫順關,至少也要留三四萬。哈達城南已有三萬大軍,他們主攻哪裡已經分明?」
「下官正是這麼想的。」陶崇道點著頭,「建州女真原先只號稱馬兵三四萬步兵四五萬,實則可用精兵該只在五萬數,最多不過六萬。這一條,龔先生也是這麼講的。去年攻輝發、烏拉,擄其青壯十萬餘,這才當真有了十萬餘可用之兵。然輝發、烏拉將卒弱於建州本部精兵,當做十萬來算就好。」
要留至少萬餘精兵守住朝鮮戰果,要防著大明從寬甸六堡、鴉鶻關、撫順關出擊,要鎮守本部,之前被天樞營探得有數千騎去了野人女真的地盤,又遣了三千到大明……
而此前有三萬大軍抵近哈達城,軍情自然早一步呈到熊廷弼這裡。
如今在路上的,無非是確認努爾哈赤親自過去了,那個方向的大軍已近四萬。
熊廷弼卻不能輕率,他想了想之後說道:「建州女真這是搏命,不能以常理度之。他們不擅攻城,如今錦州一帶戰局未明,這邊穩守為上!」
說罷走出去問道:「去催一催京營,四日之內,必須到瀋陽。到了瀋陽,糧草軍資巡撫衙門都備好,也不用他們再用腳走後半程,車馬巡撫衙門會想辦法。」
「是!」
回來途中他就說道:「北洋艦隊既已奉旨到了獐子島附近,朝鮮倒無需多慮了。他們還要平叛,縱然能出兵助拳,也出不了多少。」
「撫台,只援兵六千餘,當真夠嗎?」陶崇道擔心地問,「廣順關外一萬御守三萬……」
「雖然寬甸六堡不是主攻方向,也不得不防。調那裡的天樞營往援,又調定遼的一半京營將卒在此處候著,如今已是難得了。」熊廷弼十分堅決,「眼下不必貪功進取。建州女真盼著聽到錦州一帶的好消息,我們也盼著。不用太久了,短則數日,多則半月,守穩這段時間,建州女真聽到噩耗,情形就不同了!」
遣人前去往南面催促了要先趕往瀋陽再轉道來東面的撫順一帶的京營,他還要關注從北面會安、三岔兒、花包沖、撫安等堡調往廣順關出關前往哈達城的援軍的準備和行進進度。
探明敵軍主力方向後,自然是就近增援,再從遠處補充撫順這裡的兵力缺口。
頗有點開原填哈達、鐵嶺填開原、撫順填鐵嶺的意思。
而撫順這裡的兵力缺口則由那五千京營來補充。他們從定遼出發,又以車步兵為主,只能先經本溪去瀋陽,這條路好走一些。
倒是在寬甸六堡的天樞營,既然個個身手不凡,那就勞煩他們直接從長城一路往北趕往廣順關。
總體而言,仍是開原從廣順關往哈達城先增援五千,其後再讓到了遼東的天樞營合二為一,大約也能發揮出更大作用。
深夜之時,馬蹄聲才從北面傳來,熊廷弼被人從睡夢之中喊起來。
「近四萬?努爾哈赤親自去了?」
「沒有錯。那虜酋既然建國稱帝,已繡了三角偽龍旗。新到小清河谷的全是精騎,是那虜酋編的正黃旗護衛軍。」
熊廷弼現在當真有些擔心了,他緊皺眉頭踱著步。
論馳援之速、守軍之強,孤懸遠處的輝發、烏拉等城都更容易攻陷。
努爾哈赤居然舍易就難去攻哈達城、進逼廣順關,恐怕是看準了遼東如今需要分兵防守各處的時機,集中大軍猛攻一處,而不是準備慢慢蠶食壯大力量。
如果被他得手,一整個冬天糧草軍資轉運不易……
「撫台,要防著天樞營說的那些北上野人女真的建州騎兵!」陶崇道也趕了來,「若廣順關內開原守軍仍以固守邊牆為主,他們從葉赫部的領地從清河驛鎮東面去夾擊,那哈達城可就是腹背受敵了。那幾千騎兵堵在哈達城西北河谷,可阻大明援兵!」
他指著輿圖解說著這種可能性。
從最新的軍情里,一直交流了多日的兩人還有熊廷弼的師爺都有同樣的判斷:努爾哈赤的策略是集中力量猛攻。
這邊的大明邊軍守得吃力,焦慮自然要傳向西面,錦州那邊的戰局只怕也要束手束腳。
有點顧此失彼的感覺。
熊廷弼思索了沒多久,而後咬了咬牙說道:「袁都督既予我暫節制遼東邊軍及在遼京營、親軍之權,那就傳我軍令!開原一帶留守之三萬衛、遼海衛,即刻馳援哈達城,只留邊牆諸堡守軍。傳令撫順千戶所、東州堡守軍,明日清晨開拔,務必於明日天黑前與本撫台標兵營一同抵達撫順關。後日一早,出撫順關到薩爾滸紮營!」
「撫台,圍魏救趙?」
「談不上圍!」熊廷弼說著,「至多四千兵馬而已。但是虜酋若全力攻開原,就得掂量掂量本撫台是不是調集大軍雲集於薩爾滸,進而經蘇子歌直搗赫圖阿拉!他若是以為大明只能先以錦州為重,東邊只能固守,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熊廷弼臉上露出堅決神色:「本撫台要告訴他,此前以守勢為主,正是因為本撫台篤定大明定能剿滅汗庭大軍!如今本撫台親出撫順關,他要掂量掂量:是不是韃子已經潰敗?本撫台這到底是不得以圍魏救趙,還是整個遼東大軍已經可以源源不斷趕來剿滅建州!」
當此之時,不論是大明江南的暗流還是建州大明交界處的戰局,都在等待著來自錦州一帶的戰況。
大明將士希望有一個清晰的戰果,努爾哈赤希望建州的發力讓那裡更加膠著。
天亮之前,夜色最深重的時候,哈達城和柳河堡的南面有明軍襲擾。
這像是一點小伎倆,建州女真也沒太過於放在心上,只是夜裡值守的將卒與之對峙驅逐了一番。
畢竟面前的大明守軍總數目就那麼一點點,小清河兩岸過來的明軍也只是數十人罷了。
放幾銃、射些火箭,又能有多大用處?
他們反倒想著憑馬快去留下更多戰功。
而後,小清河兩岸的某幾處,忽然如同山崩地裂一般炸開,巨大的爆炸聲驚醒了兩邊的所有將士。
俞咨皋只睜開眼看了看,就繼續閉上了眼睛:「接著睡,讓他們提心弔膽去。」
努爾哈赤卻披著暖和的皮裘出了營帳,臉色陰沉不定地看著一時有些亂的大營。
當然不能剛剛抵達就開始猛攻,總要歇息一夜。
可現在看到位於前軍處被炸開的兩個大坑,他的目光又看了看中軍、後軍的營地。
……這些天殺的漢人,收縮防線回來之後,難道埋了不少這樣的炸藥在不同位置?
怎麼之前抵達的大軍沒有好好探查一番紮營的地方?埋炸藥當然需要動土。
他不太熟悉天樞營的手藝。
俞咨皋帶人來到這裡已經有小几個月了,什麼活不能做?什麼痕跡不能掩蓋一二?
何況現在還下過雪,也正在下雪。
埋這種地雷,明軍早就有這種戰法,如今天樞營無非用得更細膩罷了。
想穩穩噹噹進攻哈達城和柳河堡,倒要多慮一二,是不是繼續排排雷再說!
天樞營先給建州女真搞了點小動靜,而更大的動靜,此時正在路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