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君父不慈,逆子遍地
九月二十二,御駕到了薊州鎮城。
這是朱常洛第三次來這邊。
第一回巡視天樞營、軍工園和大沽遮洋行船廠,第二回女真朝覲,這次是督戰。
錦州義州尚未破,關錦寧一線雖然已禁了商旅和百姓往來,但軍情傳遞仍暢通。
朱常洛住進了薊州鎮總兵府。現在尤繼先已經率軍出了喜峰口去拿熱河一帶了,這裡便成了御駕和樞密院暫時的駐地,也是整個北疆戰事的總指揮所。
戰局的核心是錦州義州,汗庭大軍正在猛攻,大明自然應該死守。
在南面,是大明邊軍以山海關為核心據邊牆而守,另有勇衛營一部襲擾。在西面,李化龍帶著薊州兵準備構築起熱河到大寧的包圍圈,下一步再把包圍圈縮小到大凌河谷。
那卻需要在他們北面麻貴帶著的遼東邊軍和葉赫部仆兵、劉綎帶著的宣大邊軍和土默特仆兵一同拿下敖漢、奈曼部,從北面以團團兵力堵過來。
那樣之後,他們就只剩下往東突入遼東腹地。
何況還有李成梁隱匿不出。
局勢像是一片大好,正沿著大明君臣的謀劃前進。
而後天樞營的軍情急遞到了。
「……果然還是不甘心啊。」
朱常洛緩緩走出了薊州總兵府正殿的門,遙遙看著東北面。
在他身後,田樂緩緩說道:「他厲兵秣馬多年,既然日漸壯大,總要再被重創才肯甘心。」
邢階已經接受了這個局面:「既然陛下決意一戰定乾坤,那麼遼東此後大戰曠日持久,該早做準備了。」
他們都認可熊廷弼的判斷,能勞動努爾哈赤親自北上的,定然只有他去與科爾沁頭領訂立盟約。
既然他要訂立盟約,防的是誰,盯的是誰,那還用想嗎?
「時間呢?」朱常洛聲音很輕,「科爾沁、喀爾喀向來不服汗庭,如今就算汗庭在這裡先有一勝,也是在重重包圍之中。喀爾沁、喀爾喀若是又與建州另有盟約,應該是做了兩手準備吧?甚至要以汗庭大軍這困獸,先消耗遼東邊軍越多越好。」
「那未免托大。」田樂凝重地說道,「只怕會很快。讓大明疲於奔命,勝算自然更大。若臣是虜酋,應當是約好時日。消息一到,立時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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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洛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時節已經算得上是初冬了,畢竟農曆的九月底。
空氣里有些涼意,他在自省。
對女真各部的安排,一開始自然是既有打壓又有示恩。把努爾哈赤和納林布祿叫到面前來,展示了天樞營奇襲之下的成果震懾他們,又各許諾將來,還安排了種種手段,比如讓李成梁到遼東。
但林丹巴圖爾就是跑到大明眼皮底下了,朝野又畏懼不已。
朱常洛的胃口是變大了一些,也想為大明正一正骨,再現國初武德充沛的盛景。
眼下北疆各族卻並不知道大明本就計劃好了,以「大敗」來創造時間空間、圍殲汗庭主力。
這是十分難得的機會。畢竟草原廣袤,與之作戰,尋找到主力、能夠決戰、戰而能勝就不易,遑論圍殲?
不付出代價是不可能的。
現在這即將付出的代價,卻可能成為整個北疆各族改變態度的誘因。
是這次大明的強勢讓他們緊張,而努爾哈赤的野心終究壓抑不了。
「這一戰,只能勝,不能敗。」朱常洛想著即將付出的更大代價,緩緩地開了口,「傳令三軍。此戰得勝,公侯伯不吝升賞,盼將士用命!」
很快,很快了。
也許就是十月初,最晚不過十月底,遼東邊牆恐怕就是全面接戰。
錦州義州這邊,最好就是迅速穩住局勢,而東線能穩穩守住至少一兩個月。
而後局勢會怎麼變化……只好看情況而定了。
「也好。」朱常洛轉身走回去,「如果努爾哈赤終究要走到這一步,那就徹底鏟滅這個後患吧。武德既充沛,將來又何必一定要用他為前驅?」
在努爾哈赤這裡,他終究是想得太美了一點。
如果他是朱翊鈞,也許能這麼用。
而現在,努爾哈赤心裡的野心種子早已長成參天大樹,他也確實停不下來了。
尤其在這個本來剛剛獲得了更大地盤,卻又被他壓回去的當口。
此時此刻,遼河北面,內喀爾喀殘部、分毫未損的科爾沁左翼及北逃的科爾沁右翼,確實正在厲兵秣馬,準備南征。
努爾哈赤一路跋涉,又去了朝鮮前線,但往來傳遞消息的信使從不斷。
大家都在等待消息,也都在做著準備。
咸鏡道長津城位於長津湖南面,今天這邊的戰事停了。
努爾哈赤端坐馬上,風已經很冷。
再過一個月,整個這邊就要進入嚴冬,冷得能凍死人。
到了這個時間,已經不便於再繼續深入作戰了。但是,想必已經攻下咸興的建州已經有了足夠與朝鮮國主談判的籌碼。
李暉竟然敢來,這讓努爾哈赤刮目相看。
不愧是昔年力挽狂瀾的王子。當然了,恐怕也因為自己派人送去的信。
他離開朝鮮,路經建州女真再去北面與科爾沁的台吉們見面時,就給李暉遞了消息。
時間不等人,不管如何,現在的成果已經不小,咸鏡道已經很大了,要花足夠多的時間消化。
李暉在自己親信武將、文臣及護衛軍的陪同下,出現在了努爾哈赤的西面。
他從平安道過來。
平安道和咸鏡道之間的山脈,現在是朝鮮抵禦女真人的最前線。黃海、平安、咸鏡、江原四道的交界處固然也重要,但如果女真人又從鴨綠江攻入平安道,整個北面恐怕都可能丟掉。
李暉已經度過了極為煎熬的一年,沒有一件事是順利的。
叛軍尚未剿平,外敵又入侵,上國偏不給他那一紙冊命,還斷了邊市和海市。
現在他很想知道,女真虜酋說的「情非得已」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他像是要和朝鮮暫時休戰,不論如何,李暉需要這個喘息之機。
相距很遠,李暉不敢輕易上前。
倒是努爾哈赤下了馬,只帶了一個人就往這邊走來。
當然,他前面有個通譯先過來了,到了李暉面前不遠處之後渾身篩糠般地跪倒說道:「大王,鄙主絕無誘害之意。如今鄙主示以坦誠,只是事涉機要,大王可帶隨從護衛十人並文武上前商議,兩邊將士各在三百步之外,如何?」
李暉看著他:「你已忠心降了他?」
「臣……奴才也是……」那人唯恐立刻喪命箭矢之下。
李暉看著那邊緩緩前行的虜酋。
他只帶著一個護衛。
是自信以一敵十?
當然,聽說虜酋戎馬半生了,自己本就是個悍將,李暉卻……
想著如今的局勢,李暉咬了咬牙:「好,那就聽他說說看,到底為什麼要犯我疆界!」
努爾哈赤看著那邊動了,嘴角微微有笑意。
朝鮮兵卒在建州兵面前戰得不行,不代表整個朝鮮都能輕易獲取。
這朝鮮國主本不必親身犯險,但他現在敢動身前來,既說明他實在太難,也說明他已經有了狠勁。
努爾哈赤需要他有一點狠勁。
長津湖畔,兩人終究是面對面了,距離有二十餘步遠,通譯站在中間。
李暉的眼神是憤怒的,努爾哈赤卻很平靜。
而後李暉聽到的內容,讓他既愕然,又更加憤怒。
「……我知道你國內叛亂不休,你沒多少精力去管北面的事。我說的這些,你讓人一問就知道。」努爾哈赤看著他,「我最看重的兒子已經被留在北京八年了,我的女兒也送去了,我捨棄了三個大部的領地,還必須用這一戰來證明我的順從。」
李暉回憶著那個大明皇帝的面容和神態,雙拳緊握。
他身後的文武更是愕然,有人面現驚懼,有人憤怒不已。
「信不信,你來決斷。咸鏡道,你先別想著拿回去。如果願意就此罷兵,這個冬天,我就派五千精兵,任你調遣,速速平定叛軍。但是,難道我們兩國就任由大明挑撥?」
「你們要咸鏡道?」李暉咬牙切齒。
「既然出兵了,我拿什麼犒賞將士?」努爾哈赤理所當然地說道,「現在,我們女真可以選擇繼續攻下朝鮮,也可以選擇就停步於此。但朝鮮何去何從,要看你們的決斷。」
「這不可能!」
他心中的怒火在累積,努爾哈赤卻說道:「我說了,你現在先別想著拿回去。但如果有了好的時機,如果大明再也不能通過遼東威脅我們,到時候不是不能商議。」
李暉盯著他:「你在謀劃什麼?你想讓朝鮮反叛攻打上國?」
「同為藩國,我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努爾哈赤沒把話說死,「我已經對你說了大明的意圖,無非唇亡齒寒,擔憂自己成為被烹殺的走狗罷了。對你我而言,無非是一紙冊命的事,他為什麼不給?」
李暉想著這麼多年所受的磨難。
是啊,一紙冊命,能讓他少多少阻力?
那個魔鬼偏要玩弄他!
朱常洛並不知道他們此刻正在交流著大明慈父給予他們的苦難。
他可能確實是魔鬼,但他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變數。
現在他決意絕北患,終於推動著歷史的車輪。
它們開始嘎嘎作響,即將掀動整個大陸北疆的風暴。
本來一切都在均衡狀態,只要有一方勢力有了堅決選擇,就沒有任何一方能置身事外。
何況那是最強勢的一方,做了觸及根本的大範圍堅決選擇?
劉綎的決定傳回來了,樞密院的參謀們計算了一番行軍速度和戰事節奏預期,是孫承宗第一個說:「陛下,臣以為可以!」
朱常洛把目光從懸掛著的輿圖上轉開,回過身來看著田樂等人。
「你們以為呢?」
「韃子是真在拼命,想必彰勇侯、寧虜伯大軍東西夾擊而至的情況已被探知報了過來。」
「他們只能從老哈河到大凌河,麻貴轉東增援義州,打下敖漢來之後也至少需要十日。義州那邊,還能再頂十日嗎?」
說的是汗庭大軍察覺形勢不對之後,只能劫掠一番從義州北逃的可能。
「頂不住也要頂。」田樂凜然說道,「不論傷亡代價有多大,也一定要把他們重重堵截住。此戰之後,與韃靼再無大戰!」
「三岔河、遼陽方向呢?」
「只要是在邊牆之內,就無大礙。」田樂說道,「故此,更需要保存一些戰力,令錦州官軍儘早退到錦州東面,堵住他們,這樣才能讓寧遠侯儘快出來,和他們一起再把韃子逼出邊牆之外,就困在義州西面大凌河谷。」
朱常洛沉默了一會,下定了決心。
「好!那就開始吧!」
現在,樞密院終於要下令錦州守軍,讓他們知道朝廷早有計劃,他們可以擇機棄守了。
畢竟已經死守了這麼多天,已經有了無以為繼的跡象。
大明遼東邊牆即將告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