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天下渴恩,「民心」洶湧
通宵加班的人很多。
因為登基詔書的特殊,朝會前的這三個夜晚和兩個白天,大明的京城註定不得安寧。
皇帝還恩免了三個夜晚的宵禁,仿佛鼓勵大家多串門,多交換意見。
人人都嗅到了新君的不同。
難道沒見過世面的新君反而更期待群臣的苦(圍)諫(攻)?
一切都因為詔書中沒有歷朝新君登基時必定有的蠲免內容。
劉綎琢磨了一夜也沒琢磨明白田樂的意思。
他有點納悶,行軍打仗他不缺計謀啊!
潞安會館中的魏雲中、程啟南、孟希孔三人加入了恩免宵禁後的同游同飲活動。
主要由魏公子買單。
京城的生活不免消磨人的意志。
美酒美人、高談闊論,在這舉京難得的熱鬧之中,程啟南、孟希孔二人默默聽著來自江南、川貴、兩廣、北地諸多舉子的議論。
其中自然有些早已聲名遠揚的名士,譬如山東蒙陰的公鼐。
蒙陰公家,到公鼐的父親這一輩止,已經連續四代都有進士,公鼐的父親公家臣還授了翰林院編修。
而公鼐幼年時就有奇才,是在參加秀才資格考試時因為表現太過優異,讓蒙陰縣因此被升為中邑、從此每年多了六個秀才名額的人物。
那時候公鼐就已經遠近聞名了,如今他已經虛歲四十三,為什麼還是舉子?
因為萬曆五年公家臣被張居正貶了,期間風風雨雨、父親病逝,公鼐一直到萬曆二十五年四十歲才考中舉人。
上一科會試他沒有金榜題名,不代表他這回呼聲不高。
相反,厚積薄發,許多人都認為他這次仍舊有叩問三鼎甲的實力。
「孝與兄,你記得太上皇帝昔年登基時詔書嗎?」
「那有什麼不記得的?先父隆慶五年授編修,我其時隨先父在京城讀書。太上皇帝登基詔書,先父曾令我背過。」
公鼐清了清嗓子,開始一字一句地背起來。
這也是實力。既是他的天資本事,也是公家四代進士言傳身教的要求:將來是要出仕為官的,豈能不關心登基詔書中的大政綱領?
說不定隨後還有來自父輩細細的解讀。
程啟南、孟希孔這樣的人就沒這樣的家世了,他們還真不知道萬曆皇帝登基時的詔書內容細節。
現在他們慢慢地聽著,也在心中默數著其中的「蠲免」二字,因為這正是一群舉子之前正在聊的內容。
「……近來邊費浮於歲額,不計有無,概擬蠲免……」
「……自嘉靖四十三年四十四年四十五年並隆慶元年錢糧,除金花銀不免外其餘拖欠夏秋稅糧、馬草農桑、人丁絲絹、布疋棉花絨、戶口鹽糧鹽鈔、皇莊子粒、各色料價、屯田牧馬、草場子粒租銀、慙價匠價、砍柴柴炭等項悉從蠲免,其二年三年四年各量免十分之三。」
「……淮安府徐州地方,屢被水災,民不堪命,及廣東惠湖二府兵傷特重,除照前蠲免外仍全免隆慶二年三年,以示優恤。」
「……蠲免……」
「……蠲免……」
程啟南和孟希孔面面相覷:一共提了八次蠲免,涉及到的蠲免內容幾乎已經遍及各種賦役、稅課,也特別照顧到了一些具體的省府州縣。
而這麼長的登基詔書內容,公鼐真的是背誦了二十八年多還記得嗎?
他們兩個有點後悔來參加今天的「文會」。
「這真是奇了。陛下御極,這次登基詔書竟無一字提及蠲免。連年征戰,礦稅荼毒地方,小民不堪重負。諸省諸府縣,諸賦稅拖欠不少,難道悉不蠲免?陛下登基,閣臣何以擬出此等詔書?未聞有御極不恩賞天下以收臣民之心者。」
聽著其中一人的嘖嘖稱奇,孟希孔低下了頭。
不是這樣的。
小民確實不堪重負,但真正的小民哪有敢拖欠賦稅的?
他就是真正的小民家出身。
即便被僉派為糧長的中戶,也不敢有拖欠。
敢拖欠賦稅的,只有官紳,只有至少以府縣為單位的那一團一團人。
他們等的就是這因為新君登基、大婚、生子、大捷……各種各樣原因的大赦天下、恩恤天下!
「諸位!我等士子讀書報國,聞此詔書,豈能不為民請命?要我說,擬出此等詔書的閣臣,皆是奸佞!」
「輔國重臣,豈有不助天下歸心於新君者?真亂臣賊子!」
「素問陛下進學不過六載,萬不能讓這些尸位素餐之輩哄騙了!」
程啟南也低下了頭。
禮部尚書是殊恩拔擢的朱國祚,他的上位很難想像是朝堂重臣論資排輩的結果。
皇帝真不懂得這種詔書會引發的波瀾嗎?
是閣臣們哄騙不明內情的皇帝擬出這樣的詔書?還是皇帝堅持用這樣的詔書和禮部尚書的任命,讓中下層官員和年輕士子把矛頭對準閣臣?
程啟南已經虛歲三十九了,儘管家境一般、結交不廣,但他比年輕的孟希孔有多的閱歷。
現在這些舉子在酒後說著什麼要為民請命,到底是想站在新君這邊博得禮部尚書的青睞,還是將計就計藉此掀起對新君「寡恩」的不滿波瀾?
自然不能直斥君父寡恩,所以內閣就是替罪羊。
內閣讓這樣的詔書頒告天下,是不是以退為進,讓陛下知道治國之難?
程啟南也畢竟沒有親歷過官場,所以他還想不明白。
申時行還沒有睡著。
年紀大了,睡眠就更短了。
書房的燈還亮著,他斟酌著詞句,擬著他再為閣臣後的第一封密揭。
申時行知道沈一貫此前的「失態」是有原因的。如果任由新君頒告那樣的詔書,他沈一貫就完全辜負了滿朝文武、地方官紳的期待。
皇家節流又怎樣?內帑又不會給大家花。
蠲免才是普天下有力量的那群人的期待。
申時行已經知道了當日廷議的過程,只能說沈一貫也沒辦法當場堅定拒絕嗣君的主張,只是轉而交換了余繼登的入閣,保留了後面在「潤色」詔書過程中「拾遺補漏」的可能。
群臣紛紛奏請裁撤外派太監,也未嘗不是一個讓嗣君看看「民心」的試探。
上一次,皇帝可以用尚未登基、擔心大位安穩的理由壓制住沈一貫。
但最終察覺到了皇帝真正城府手腕的三位閣臣,其實也或多或少存了同樣的心思。
就讓這詔書頒告出去吧,讓皇帝再看看真正的「民心」有何等洶湧。
【臣申時行瀝膽以告……】
申時行想對皇帝說:想圖治一點問題沒有,閣臣從來不是皇帝的敵人。國事的紛繁複雜,並不是因為閣臣、重臣總是瞻前顧後、推諉勸諫。
有些事,真的不能用太粗暴的方式解決啊。
您可以手段那麼粗暴地壓制首輔,但這麼做,在接下來的事裡起不到效果的。
世人道我「不近懸崖,不樹異幟」,陛下,居中調和,難中又難啊……
難道您希望大明就此收不上來賦稅了?
申時行想像中的「魯莽」皇帝,現在正呼呼大睡,似乎對即將翻湧起的洶洶「民意」毫不在乎。
而已經在京城等了一個多月的十家晉商家主,今晚並不準備睡。
因為明天要入宮。
提前吃好能保證體力的上等珍饈,因為要提前淨腹、避免御前失儀。
關鍵是,他們知道天亮後,皇帝登基的第二天是賜宴宗藩勛戚。
萬萬沒想到他們也是這一天被皇帝召見。
兩者有什麼關係嗎?
他們不確定,所以更加忐忑,更加睡不著。
天還沒亮,一個個或者穿上棉布衣服,或者穿上麻布衣服。
他們雖是民籍,家中也有些人有出身、有誥命,但他們清楚,在皇帝面前,這次他們的身份是商人。
是商人,就沒資格穿綾羅綢緞。
「都備好了嗎?」
「老爺,都備好了。」
「等宮中天使到了,不可稱老爺。該孝敬給天使的,要機靈點,別太著意。」
「您放心,東家。」
「……再盛一碗參湯來。」
不知道皇帝具體會什麼時候見他們。對此,宮裡的做法都是讓他們早早入宮等候著。
恐怕要餓很久的肚子,也不好在宮中出恭、鬧肚子。
就這樣等著等著,新皇登基後的第二天,天光漸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