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唯一冤種沈一貫
二人終究不能說那隱秘,只能從形勢出發來指責沈一貫。
剛好沈一貫確實是因為形勢的變化心態有了問題。
申時行知道他難以接受僅僅因此就讓宮裡那三位擔心皇權不穩,可申時行只能語重心長地說道:「不論此前是不是有人蠱惑挑撥,國本之爭前後近十五年,直言諫君者不知凡幾。元輔,這都是前因啊。」
「君臣既相濟,也相忌。而如今大位傳承實乃開國以來所未有,國本驟定,朝野是否捕風捉影、無中生有?是否令行禁止、忠心輔弼?諸禮是否順利、風平浪靜?」
「元輔啊,這等當口,山海關民變毆殺欽差,若不是宮中憂慮至極,又何必遣緹帥前去親查?那可是薊遼邊關!但有變故,大軍旋即入京啊!」
沈一貫被說得臉色青白交加,大汗淋漓。
捕風捉影、無中生有,說的是對皇帝中風和禪位真相的猜測?
但這麼久,京城都不能算是特別緊張,嗣君還出宮祈雨過……
申時行所說的山海關是邊關這件事,終於讓沈一貫想起嗣君召問都察院時點出的遼東撫按涉事其中。
從那一天後,至少紫禁城守衛是森嚴了很多,而嗣君再也沒見過外臣。
嗣君施恩田樂,或者也僅僅是因為擔憂大位傳承安穩與否,而不是因為將來想舉起刀來大開殺戒……
「一團糟!主次不分!我們都是在故里頤養天年的人了,首輔也做過了,肩吾何必猜忌至此?」王錫爵拍了拍案桌。
「元馭兄,過了!」
申時行覺得只怕以後不僅要調和皇帝與群臣,還得調和內閣諸位閣臣。
怎麼能就這麼撕破臉皮指責沈一貫呢?
「……元馭直名,老朽豈不知。箇中原委……哎……」沈一貫鬱結得長長吐出一口氣,「罷了!老朽愚鈍,釀成大錯,一世清名毀於一旦,有何面目再列身台閣?召二公還朝,已足見陛下慮事之周,老朽枉做小人矣!」
「元輔啊!」申時行又勸道,「你數乞骸骨,留中不報,如今難道就能撒手而去?那不是又讓朝野議論紛紛,嗣君不能容託孤肱骨,在朝諸公誰不自危?又或是顯得我二人來勢洶洶,一還朝就逼走元輔?還是讓天下人再說你一句以請辭相挾,讓嗣君左右為難?」
沈一貫心神大亂,老淚縱橫。
申時行的質問句句敲打在他心尖上,他語氣雖溫和,卻比王錫爵說的話難聽多了。
可那又是事實。
京城已經在壓抑的氣氛里度過了十日,好多人都知道嗣君是在說出「凌迫皇權」、「得寸進尺」那種話之後不再見人、不監理國事了。
所以沈一貫當真是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
左右都會被人說。
現在就在被兩個前任首輔說。
「為今之計,只能我二人再厚顏一下。」申時行殷切地看著他,「元輔,莫若你我三人一同請見嗣君,開釋前嫌。嗣君多年來幽居深宮,又知多少朝堂深淺?群臣則是仰祈已久,萬民求治。怪只怪多年是非,一言實難訴盡。又撞上這非常之時,這才到如此田地啊。」
沈一貫知道他是說大傢伙被皇帝折騰這麼多年,嗣君監國後那麼「勤勉」、「仁善」,群臣這才在壓抑太久之後反彈過度。
大家只是一心期盼將來,又怎麼會有不臣之心呢?
可如果他一連請見十一天都未果,如今還是靠了兩個老首輔的面子才能得見嗣君,那真是丟死人了啊。
這樣的傢伙,也配做首輔?
不去也沒辦法,申時行已經把那些要害都點明白了。
內閣的中書舍人們只見首輔老淚縱橫,被兩個年輕一點的老首輔左右攙扶著哭出門往慈慶宮而去。
畫面令人終身難忘,倒像是沈閣老被申閣老、王閣老押向刑場一般。
所去也不遠,三個老首輔齊齊在慈慶宮外哭告請見。
徵音門內右手邊就是御馬監,成敬帶著滿臉嘖嘖稱奇看著這一幕。
這等陣仗,慈慶宮裡當然很快就出來了人。
剛回來不久的王安、鄒義各扶一個,劉若愚也扶著沈一貫,他們終於進了慈慶宮的大門。
過了許久之後,田樂也匆匆趕來,來到慈慶宮正殿外。
進了門中,他看了看情況長長舒了一口氣,跪下連聲說道:「殿下,臣早就說過,殿下實在是過慮了!如今三位閣老一同請見,何必又遣人召臣來,以致外廷人心惶惶?」
沈一貫本來已經像蔫了的茄子一樣,聞言也不禁一震。
倒是嗣君殿下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站了起來對申時行、王錫爵二人行了個揖禮:「非是信不過二位閣老,只是足見父皇、皇祖母於孤多日來之驚懼。此前廷議,只有大司馬認為孤所言諸事皆可,這才信重不已。」
申時行和王錫爵的心情無奈得很。
把那樣的秘密都對我們說了,如今說動了沈一貫一起來「開釋前嫌」,何必又在得報之後趕緊派人去請田樂來「護駕」呢?
這可是在宮裡,還怕三個老傢伙?
但不能說嗣君的不是,人家都起身「賠禮」了,又坦言之前實在是怕。
於是二人只能再度看向沈一貫:你瞧瞧,我們幫你一起拿下了多重多黑一口鍋?
沈一貫顫抖著離開之前剛剛被賜的座跪了下來,啜泣著說道:「老臣愧負重託,連連行差踏錯,實在難當大任。殿下明鑑,老臣轉眼七十又一。雖已剖明心跡,不敢叫天下人議論殿下不全君臣之誼,然鑄此大錯,實在無顏戀棧不去。祈殿下登基後,明年便允老臣骸骨還鄉。」
這下朱常洛從上面還走下來了,到他身邊扶起了他:「既是誤會一場,沈閣老何必如此?孤遽承社稷之重,也確實過於憂懼了。如今既然疑雲頓開,孤還要仰仗閣老。」
「是啊,肩吾何必如此?」申時行也勸道。
「元輔切莫如此!」田樂也在一旁義正言辭,滿臉唏噓,「當日廷議,我便點出了要重訓京營,殿下所擬詔書可一字不改,還大言不慚我知兵。元輔,只嘆諸公久居朝堂,終究是於這險要關節懈怠了。我又如何能明言其事,讓君臣更相忌?只當諸公隨後皆稱可,是知我用意了。誰料又多出群臣劾奏外派內臣之事……」
沈一貫死的心都快有了。
你不僅在嗣君面前喊我元輔這等帶有宰相含義的稱呼,還暗罵我蠢?
可是當時田樂確實是那樣說的,而當時沈一貫及其他人也確實沒想到:他提重訓京營是要點醒諸人嗣君在擔憂大位安危。
沒殺人但誅了心,回頭來倒只有一個田樂是真心為他們好。
你看:嗣君信重他是有原因的。
你以為他當時那麼舔是因為沒底線?不,只有他一個人看透了真相!
「老臣……」沈一貫悲從中來,再次哭得說不出連貫話。
田義就這麼看著殿下於一旁連聲安慰沈一貫,心裡是真服了。
如此一來,外派內臣這些耳目、抓緊兵權的動機、對田樂的另眼相看,理由充分無比。
而久離朝堂的申時行、王錫爵,一回到內閣就以這種方式讓沈一貫承了他們一個天大人情。
這還沒完。
「孤雖然憂懼,這十來日不再召見外臣,然諸多奏疏,孤也沒有懈怠。」
朱常洛讓王安他們把諸多已經給了意見的奏疏搬了出來:「今日三位閣老都在,孤處置妥否,還請三位閣老一同看看。」
申時行老激動了:「殿下之勤勉,老臣感佩莫名。處憂懼而不忘國事,實聖賢明君之質!如此多聖斷,豈是今日匆匆裁決?發報於外,殿下並不疑肩吾,朝野皆知!」
沈一貫能怎麼辦?
他還得謝謝嗣君。
哪怕吏部會推的結果,嗣君點的禮部尚書是右侍郎朱國祚,他也只能認下了。
有什麼問題嗎?
是田樂薦舉的人沒錯,是本來就剛剛超擢為右侍郎才兩年、如今才四十二沒錯,但你聽聽人家的名字。
朱、國、祚!
在天家憂心大位不穩的情況下,在嗣君想要施恩建立班底的前提下,在之前懷疑沈一貫用心的背景下,用這個本身就是禮部右侍郎、前面左侍郎又缺員的朱國祚怎麼了?
憑這名字就能贏下所有!
禮部尚書沒讓蕭大亨去,那麼就不用看刑部尚書因此可能變動而進行的備用廷推結果了。
那麼多奏請裁撤外派內臣的自然不用理,但謝廷贊奏請啟用引發兩度哭門風波的王德完,被准了,官復原職工科都給事。
嗣君本是聖賢明君,群臣為何苦苦相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