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嗣君很生氣
朱常洛哪裡會記得余繼登的生卒年齡?
他並不知道,若一切沒什麼變化,余繼登這年七月里就因為爭執不休的國本問題而病逝:「大禮不舉,吾禮官死不瞑目!」
現在六月末就定了國本,更要禪位登基,余繼登這兩個多月倒像是迴光返照了,精氣神好得沈一貫覺得十分適合與他進行長久的合作。
實際上余繼登也是沈一貫想達到快速拉攏一個盟友目的的唯一選擇。
他的官途堪稱德行表率,因此余繼登擬出那樣的遺詔也就讓朱常洛內心更堅定。
天下間還不知有多少這樣的官紳,從骨子裡認為他們做得沒錯。
他們對官紳擠壓著普通百姓的生存空間、官紳階層本身的問題卻會看得更少,或者不觸根本。
朱常洛也沒資格指責他們:天家更如此,天家掌握著最多的財富。
一年百萬兩金花銀,各地土貢,禮部、工部因皇室儀禮和禁宮營繕而列支的銀兩,宗室俸祿,那又憑什麼?
只不過朱常洛不能接受他們只是一味地限制君權,讓宮廷和宗室勛戚節儉守法,好像這樣大明就不會有問題了。
朱常洛可以先做出表率,但他要的卻是一視同仁。
敬老宴後,都察院左都御史留了下來,另外幾個都察院的堂上官也被召來了。
除了田樂之外,朱常洛召見其他外臣,都是在慈慶宮正殿的正堂。
「彈劾或奏請裁革外派內臣的奏疏,這幾日裡已多達九十餘本。」
朱常洛指了指旁邊矮桌上那一摞奏疏,「科道糾劾時弊、風聞奏事,確實是職責所在。諸多職官建言獻策,也沒什麼問題。但父皇這才降旨撤回諸地稅監,山海關民變毆死欽差,孤沒有大動干戈徹查大案,群臣反倒如此迫不及待地再請撤回或裁革外派內臣。溫總憲,這是不是未免過於凌迫孤了?」
擔心了幾天的帽子終於明明白白地扣過來,溫純緊張不已。
這麼多奏疏里,自然少不了都察院的人。
現在嗣君把「凌迫孤」這個話擱在他「溫總憲」之後,倒像是溫純鼓動科道幹了這件事。
「殿下,列位臣工深知外派內臣之害,多年來奏請從未斷絕。眼下一時奏請者眾,是對殿下廣施仁政祈盼之殷,豈敢借民變之事凌迫殿下?」
朱常洛一臉不滿:「孤就算進學晚,如今也長大成人了,不是什麼都不懂!都讓外臣去管,那就沒有差錯了?高淮是該死,但錦衣衛也已經初步查清了山海關之事!遼東巡撫李植、遼東巡按王業洪都牽涉其中,暗自鼓動民變!去年臨清民變,是不是也是這樣?」
「臣……」溫純的聲音有些結巴了。
朱常洛很不滿地站了起來:「孤敬重老臣,願以為師!可群臣就是這樣欺孤年少無知嗎?只知怪罪內臣,孤要裁撤一些內臣宮女縮減宮廷開支,他們還得寸進尺了!是不是孤什麼都聽外臣的,垂拱而治才最好?」
「殿下……」
溫純心裡叫苦,因為嗣君現在明顯就是被刺激到的模樣在發脾氣。
凌迫嗣君、得寸進尺,這樣的話多嚴重?
大家是勸諫嘛,只不過勸諫的火候太猛了,刺激出了嗣君的不安全感。
朱常洛看著他說道:「錦衣衛是聽命於孤的,若以為錦衣衛是在羅織罪名牽連遼東撫按,都察院也去查查好了!就從這遼東開始,孤倒要看看,是不是地方萬般禍害皆在於外派內臣!」
和此前幾次虛心請教國事不同,這一次嗣君先禮後兵。
賜宴重臣和老臣後,立刻發了關於群臣想凌迫君權的火。
都察院一干人等離開紫禁城後不久,還在憂心著余繼登病重帶來的影響的沈一貫聞訊不禁站起來。
「殿下是這樣說的?」
「……是,據總憲說,殿下氣憤難平。」
今天是重九,還是要休沐的。
沈一貫在家,到他家來探望一下老前輩很正常,此刻沈家花廳里人不少。
剛剛來到沈家拜訪的這個都察院經歷說完這話,頓時有人望著臉色凝重的沈一貫:「元輔,這……」
「不急!」沈一貫抬手壓了壓,又問那經歷,「溫總憲將如何處置?」
「自然是遵嗣君之命,山海關民變一案要徹查了。元輔,總憲的意思是三法司各遣一員……」
「遼東撫按呢?難道都戴罪待查?」沈一貫臉色一變,「不行!遼東邊鎮重地,豈能驟然大亂?列位,怠慢了,老夫得即刻入宮請見!」
來不及為病重的余繼登發愁,馬上壓到沈一貫面前的是嗣君認為百官凌迫皇權。
這樣的實情怎麼能挑明呢?
慈慶宮中賜宴和和氣氣,隨後卻大發雷霆。
是賜宴後錦衣衛的奏報才到,還是嗣君早就知道、故意用賜宴先贏一波敬老名聲?
沈一貫心目中的嗣君形象越來越模糊,總是莫名其妙地就陷於被動。
運氣似乎也不站在他這邊,余繼登還沒把內閣的椅子坐熱就病重了。
「閣老請回吧……」田義過來了,「殿下說,今日重九,該好好孝順長輩的,殿下在慈寧宮。閣老這段時間也頗為辛勞,該好好休息。」
沈一貫內心一沉:「殿下讓老臣休息?」
田義凝視著他,而後嘆了一句:「有句話,咱家姑且一說,閣老姑且一聽。」
「……還請田公公直言。」
午門之外,司禮監掌印和內閣首輔相對而立。
田義深深地看著沈一貫的眼睛,緩緩說道:「陛下口雖不能言,神思卻清明。閣老於國事憂慮有多少,陛下於社稷憂慮就有多少。因病禪位,大明開國以來都是頭一回。嗣君尚未登基,朝野風浪不該越少越好嗎?閣老就是過慮了。言盡於此,閣老請回吧。」
說罷他就轉身往裡走去,留下沈一貫神情飄忽不定。
除了覺得他因為一句「該好好休息」想得太複雜了,還點到了更多的事。
皇帝病重禪位的真相如何,沈一貫其實並不能斷定。
但已經下了詔書的皇帝,如果思緒還很清楚,為他兒子多考慮那很正常,儘管過去不是他喜愛的兒子。
和朱翊鈞鬥了這麼多年的群臣,哪裡不知道朱翊鈞對群臣的厭惡?
是……皇帝病癱了,這段時間都是太子在監理國事。
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氣氛,確實會讓人鬆懈,認為舊時代已經過去了。
直到此刻,沈一貫才在田義的一句「直言」里,發現自己都有些忽略了還未正式退位的皇帝的陰影。
到底是從哪一刻開始亂了方寸呢?
內閣首輔在反思,太子殿下在生氣。
朱常洛這一氣,就氣了足足十天。
和前一段時間勤奮請教國事形成鮮明對比,這五天裡,沒有召見任何一個臣子,甚至沒有一本奏疏批報出宮。
群臣有點心慌,沈一貫壓力極大。
熟悉的感覺回來了。
兒子肖父,要是也怠起政來可怎麼辦?
這有點像是年初時候的感覺。
「元輔,吏部會推的結果……」蕭大亨尤其忐忑。
太子沒有再召見重臣了,吏部倒是能夠湊齊人舉行了會推。
但會推結果的題本也沒有得到批報。
沈一貫搖了搖頭:「會推既有結果,旨意屬誰,那就不能左右了。你畢竟是正,若這回有變故,錯在老夫。止步吧,老夫還要去內閣里安排一下,準備迎申公、王公。」
蕭大亨停步在了天街上,看著沈一貫緩緩向承天門內走去。
他的背影有些不安、孤獨。
余繼登病重在家,沈一貫接連十天,請見過嗣君、請見過皇帝,都沒能得見。
在外人看來,這是皇帝和嗣君一心等申時行、王錫爵回京的節奏,是沈一貫被忌憚的表現。
莫非嗣君登基後的第一劍,卻是要斬向託孤閣臣?
承天門往午門漫長的路上,沈一貫緩緩行走。
明天,申時行和王錫爵就要抵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