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嗣君意氣誰人知?
朱常洛眼裡那一下凌厲已經收了回去,迅速又是一聲埋怨:「父皇和皇祖母如今只盼著孤早日登基,卿等於這儀注、詔書上百般推脫,父皇都連下兩道手諭了,卿等還要父皇勞心勞力嗎?總問父皇旨意,難道孤如此不明實務?」
「……臣等不敢。」
「孤一個晌午都沒歇著,拙於文辭孤自知。但見孤之勤勉,卿等也該相信將來若有哪些思慮不周之處,卿等忠言諫來,孤自會好生思量裁斷吧?」
朱常洛抖著自己的「大作」:「午後有報來,山海關民變打死了高淮,孤還命了錦衣衛提督王之楨親自去查。孤一刻也沒閒,秉承父皇旨意和勉勵用心寫的文章就這麼不堪嗎?」
沈一貫:……
蒙學都未肄業的愚笨嗣君,和翻手宮變、試探手段非凡的嗣君,哪一面才是真的?
他突然提到王之楨,沈一貫很自然地往深了想。
這兩三年他在次輔的位置上穩如泰山,除了趙志皋不管事,斗走張位之後與王之楨關係不錯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山海關又有民變打死高淮,嗣君擺出的是笨學生氣惱叫屈的模樣,說的是嗣君卻不被重臣信任的氣話,但前面卻剛剛凌厲地看過他一眼,因為張居正的事。
沈一貫再看嗣君,只見他眼裡頗有期盼。
他只是不知道,嗣君想期盼的是什麼。
因此他說道:「臣等惶恐,實無此意。殿下,既然於儀註上只改了行殿,那便先定下儀注吧。至於詔書潤色、拾缺補漏,尚有時日。倒是今日群臣都在,不妨再把改元之後年號議定。」
「甚好!禮部所議年號中,孤喜歡泰昌。國泰民安、繁榮昌盛,父皇之祈盼、孤之志也。孤這文章,正是往這二字去破題的。」
像是獲得自己專屬年號的開心。
眾人齊聲稱善。
年號嘛,左右不都是那些好聽的字詞,又或者皇帝自己提一個。
這回余繼登就拿出了很多備選,其中還真有泰昌二字。
只不過嗣君把擬登基詔書當做「寫文章」,還用破題這樣的話來表述,顯得不倫不類。
可沒有人表露出這種心情,而是想著:他又強調了一下國泰民安、繁榮昌盛。
沈一貫把心一橫,踢個直球:「殿下,臣等也如殿下一般,盼著大明國泰民安、繁榮昌盛。登基詔書該有之善政、恩典,臣不敢專斷票擬,也不能總是這樣群臣畢至、耽誤部務。臣斗膽奏請從速特簡一員入閣辦事,如此便不會耽擱大典快些舉行。且臣與申公、王公皆老邁,閣務繁重,增補一員也相宜。」
朱常洛點了點頭:「閣老如孤一般想,那就太好了。再補一員閣臣也是好事,孤又多一肱骨重臣。不知閣老可有舉薦?孤再奏稟父皇聖斷,應當能儘快降旨入閣的。」
沈一貫看了看他,這是在表明他有話語權嗎?
「臣愧列台閣,豈能以閣臣薦舉閣臣?」沈一貫彎了彎腰,「今日諸位重臣都在,即可廷議,也可一同廷推一員。」
「為國舉賢,何須退避?」朱常洛卻搖了搖頭,「孤聽說,趙閣老就是申閣老向父皇薦舉特簡入閣辦事的。」
一時沉默。
這句話,已經近似於表明他對朝堂歷史不是沒有了解了。
現在,也似乎在表達著對沈一貫的信任。
「殿下隆恩,臣之自矜不勝慚愧。既如此,臣就舉薦一人。臣以為,如今首要重事便是諸多大典。大宗伯先於翰林院修撰會典,也曾為殿下進講,是不二之選。」
余繼登連稱「不敢、慚愧」。
朱常洛看向了余繼登,笑著點了點頭:「大宗伯既要操心大典諸事,還有諸省鄉試、安排好來賀的外藩使臣。前些天西洋夷人利瑪竇入宮獻賀禮,孤聽他說了,會同館秩序井然,禮部安排甚是妥當。沈閣老所薦,孤以為甚好。」
余繼登也心頭一動,忽然想起主客司主事回報的事情。
聽那利瑪竇說,嗣君對西洋有所了解,還看到過西洋的畫作。另外,還關心了不少弗朗機人在南洋的事,似乎提到了對弗朗機人為禍南洋大明藩國的不滿。
這些禮部內部該有的具體事務記錄,余繼登沒有對沈一貫提過。
現在,許多事情仿佛串得起來了。
想著之前非同尋常的宮中驚變,思考一下今天的兩道手諭和嗣君自己拿出來的「白話詔書」,再看著嗣君望著他的眼神,余繼登也在深想:嗣君只是無意間提起那個西洋夷人嗎?
嗣君甚至沒問問其他人的意見就說甚好。
到了這時,進入內閣基本上有兩個隱形門檻:翰林院出身,領過尚書或都御史銜或任過實職。
現在九卿里除了余繼登,其他人可都沒有進過翰林院。
通政使范侖和大理寺卿鄭繼之則根本沒資格。
嗣君是不是也很清楚,要滿足沈一貫「從速入閣」的這個前提,眼下眾人中自己確實就是不二之選?
「臣謝殿下信重,必殫精竭慮,輔弼殿下一展抱負!」
「甚好,甚好。」朱常洛開心了,「那麼,大典儀注和父皇禪位詔書都能定下了,登基詔書呢?」
徐文璧心情複雜地看著他。
真要裁汰京營冒濫嗎?
但也不能說嗣君是個張維賢那樣的憨憨。
明明沈一貫之前都說了後面再「拾缺補漏」,而且正是以「不耽擱大典」和「避免專斷之嫌」奏請內閣補員。
嗣君同意了他的薦舉,又問登基詔書能不能定,這又是不想加上此前余繼登說的那些條。
徐文璧再怎麼窩囊廢,再怎麼一輩子只祭祀,現在畢竟也是三朝元老了,懂得那些「善政」里大概的利害。
嗣君也沒有一味信重文臣。
這時,田樂走了出來,先大禮叩拜。
其他人被他這陣仗有些驚住了,沈一貫、余繼登都有點神色不定。
而田樂跪直之後只說道:「臣以為,殿下所擬登基詔書,只用改一條,其餘可一字不改。」
眾人神色複雜地看著他:至於這麼舔嗎?
一字不改,白話詔書?
朱常洛也差點有點難繃,表面上都笑了起來,話說出口卻是那種被認可的欣喜:「一字不改也太過了,孤畢竟不擅文辭。大司馬起來說話便是,要改的是哪一條?」
田樂謝了恩,起身站直之後說道:「不是裁汰京營冒濫,是以勝戰將卒編入京營,重新整訓。」
沈一貫等人凝重了起來,看著田樂的眼神變了:他要幹什麼?
徐文璧都十分意外。
朱常洛同樣呆了呆:「裁汰冒濫之後……不就都是精兵了嗎?」
顯得天真而無知。
田樂卻深深地看著他,只是很簡潔地說道:「臣知兵。」
「……大司馬既掌兵部,那定是知兵的。」朱常洛顯得從善如流,「那就這樣改。」
「希智,一字不改,豈非叫天下人……」沈一貫笑著開了口。
田樂卻打斷了他:「稅監屢激民變,十餘年積弊天下盡知,何必諱言?新朝新氣象,嗣君有國泰民安、繁榮昌盛之志,正該叫天下有志之士知曉。這詔書,不單是官紳,天下人一聽就都能懂。列位若還要拾漏補缺,也該這麼說。」
「……」
沈一貫被他打斷就已經老大不爽,現在聽他這麼說,更知道了他是在通過別樣方式支持嗣君。
為什麼?
要叫天下人都聽得懂做什麼?這樣的東西,是給天下官紳看的。
田樂一席話讓文華殿內沉默了。
朱常洛站了起來,作了一揖:「能得大司馬一句可,孤已十分欣慰。然登基詔書何等莊肅?該潤色還是要潤色的,孤還要勤學苦練。」
沈一貫看著這一幕,再看了一眼余繼登:「殿下胸懷大志,勤勉謙慎,大宗伯以為登基詔書要盡言諸事否?」
「恩赦天下總該……」余繼登咬了咬牙。
「自當恩赦的。」朱常洛又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只是父皇禪位於孤,此前有不少明旨永不敘用、遇赦不宥的,孤也不好……」
余繼登順著台階下來了:「殿下一片孝心,是臣糊塗了。」
是啊,皇帝只是禪位,又不是死了。
人還在,怎麼能在登基詔書之中那麼明顯地對他啪啪打臉?
人家都「自己下旨」把礦監稅使撤了回來。
想著嗣君都首肯了奏請皇帝特簡自己入閣,余繼登放下了這些。
只是嗣君施恩暗示他們將來要支持的事,再在合適時機讓嗣君知曉利害吧。
田樂想做的事,那是萬萬不能的!
而田樂又靜靜地開了口:「要恩赦,殿下只需請得恩旨赦免一人,天下自知今後將有不同。詔書中說不說,無關緊要了。」
「誰?」
迎著朱常洛的目光,田樂很簡單地說出一個名字:「曹學程曹希明。」
殿內諸文官聞言神色複雜,然後竟不約而同地離席跪請。
就連徐文璧等人也在內,張維賢那個憨憨都知道這人。
甚至包括田義、陳矩、成敬。
「大司馬所言甚是!赦此一人,足以讓天下人知嗣君將有恩澤廣布四海!」
一時竟只有田樂沒有跪請,因為他提議過了。
劉時敏眼中,嗣君與大司馬彼此相望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