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0章 吾今所遣斗兵,盡非我國人
靳准回到長安城中的時候,先巡視了一下軍營。
他現在是車騎大將軍,負責整個長安的城防,各部悉遵其號令。
但那只是說說而已,真有那麼多人聽話嗎?
城內連侍衛帶禁軍,總共萬人而已,今已全數混編在一起,分作五部。
四部輪戍城頭,一部輪戍宮城。
分掌這些兵馬的有劉漢宗室,有姻親呼延氏,外人很難插手。
時至今日,只有右衛將軍靳明統率的兩千人可用,這還是因為天子極為寵愛皇后靳月華,連帶著對靳氏也十分信任,不然根本沒機會。
當然,城內堪用的還有自家部落兵數千人。
部落主力已經向西逃往秦州,但一部分精壯則被徵發至長安。靳准利用手中職權,將其部署在城內,而不是放在城外與圍城賊人消耗。
這部分人不下三千,關鍵時刻可收奇效。
靳准一邊想著,一邊默默巡視,很快來到了一處營地。
駐守此地的是徵發自長安的豪門僮僕,一共兩千人,戰力一般,由始平太守辛恕統率。
快要入營時,遠遠聽得辛恕在和人爭辯,聲音還挺大,在外面便可隱約聽見從這裡也可以側面看出,有些人對大漢確實沒有太多敬畏之心了。
「當初我要在始平徵兵堅守,天子不許,令我率兵赴援。我奉命了,可走到半路,天子又讓我撤兵,我又奉命了,結果半途為鮮卑人擊潰,三千兒郎只回去數百。」辛恕的聲音滿是怨氣,靳准幾乎可以想像,那唾沫星子都要噴到人臉上了。
「待我回到始平,郡城都讓人占了,只能倉皇來長安,手中並無一兵一卒。」辛恕還在繼續抱怨,只聽他說道:「我對天子可謂忠矣,可圍城數日以來,才給了我多少糧草?我殺幾匹老馬、弱馬充飢,又怎麼了?難不成吃人?」
「我看開城投降算了。城西在傳梁公回來了,我等投他,他老人家必為我等西州士人做主,不比在這等死強?」
「小聲點?我何懼之有?我對得起天子,天子對得起我麼?拿三千兒郎當猴要,到現在也只緊著他的屠各兵,對我等不聞不問。哼,此謂取死之道。」
「胡公乃朝廷重臣,不該勸下天子麼?天子之方略並不難猜,無非是待圍城之軍自潰罷了,但此事哪有那麼容易?侯飛虎打了二十年仗,行伍之事瞭然於胸,非那猝然掌兵的士家子,想賺他沒那麼容易。我看啊,圍城大軍還沒潰,守城之軍先潰了。」
「別說了,別說了—————」另一個聲音響起,聽著像是光祿大夫胡勛的聲音。
靳准聽了片刻,不想再聽了,於是悄然離開,連辛營也不巡了。
滿面愁容之間,來到了城北右衛將軍靳明部駐地。
靳明住在城樓內,但神色萎靡,靳准抵達時,人喝得醉的。
「兄長。」見得靳准入內,靳明也懶得起身,只打了聲招呼。
靳准站在那裡,冷冷看著這個從弟。
靳明抵受不住他的目光,稍稍坐正了身子,拱了拱手,道:「兄長可好?」
「看到你這副樣子,不太好。」靳准冷哼一聲,道。
「我什麼樣子?」靳明曬笑一聲,道:「都要死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喝點酒、玩點女人又怎麼了?」
話音剛落,城北響起了一陣動靜,城上城下亦有人呼喊,
靳明坐在窗口,夠著頭看了一下,見圍城大軍正在拆毀城外的房屋。而為了拆得快一些,甚至不惜縱火,搞得濃煙滾滾。
濃煙之中,似乎還有喊殺聲。
靳准也走了過來,看向城外,只見兩千餘騎正沿著寬闊筆直的驛道直衝而來,與汝南王帳下的呼延部騎兵展開了猛烈碰撞,一時間墜馬者不知凡幾。
雙方騎士都未退卻,而是奮力催動馬匹,反覆斯殺。
賊陣之中,一披頭散髮的老羌十分勇猛,身披嶄新的明光鎧,左衝右突,馬或挑、或刺、或砸,利用嫻熟的技巧選次擊落數人。
他身邊的親隨也勇不可當,呼喝怪叫聲中,奮力突進,很快就阻攔在其面前的呼延部騎軍擊潰。
「殺!」更多的披頭散髮的步軍涌了上來,手持長槍、刀盾,追在匈奴潰騎之後,直衝營壘。
兩側亦有賊兵殺至。
他們膽子甚大,居然敢穿越煙霧繚繞的屋舍,將兜向兩邊的呼延部騎兵堵住,逼迫其向中間靠攏。
羌騎又發起了一次衝鋒,狠狠楔入略有些混亂的呼延部騎兵叢中,將其攔腰截成兩段。
氏羌步卒打不了硬仗,但在幹這種順風仗的時候士氣如虹,只見他們快步追了上來,逮著亂跑亂竄的呼延騎兵就殺,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勇猛無比。
「衝鋒的騎軍是老羌姚弋仲部。」有些微的靳明努力睜大眼睛,說道:「後面跟上來的步卒應該是馮翊氏羌。自兩側包抄的乃是巴人,陣列而戰的本事一般,但兵卒勁悍勇猛,不太畏死。,我看汝南王要撐不住了。數日來怕是死傷兩千餘人了,他總共才多少人?五六千罷了。」
「汝南王有沒有要求入城?」靳准問道。
「今早提過一次,我沒開城。」靳明說道。
靳准靜靜看了這個從弟一眼。
靳明被他看得有些發毛,酒也醒了一半,道:「兄長看我作甚?」
靳准半天沒有回答,就在靳明欲言又止,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靳准突然展顏一笑,問道:「你想活嗎?」
靳明先是一愣,繼而若有所悟,然後仔仔細細看著從兄,半響後認真回道:
「想活。」
「想活就聽我的。」靳准說道。
靳明心下大定,喜形於色,但還有些不確定,遂問道:「真能活?」
「能活。」靳准毫不猶豫地說道:「城外遍地兵馬,其眾近二十萬,你若是梁王,會怎麼想?」
靳明恍然大悟,道:「我若是梁王,就收降一部分人馬,令其與關中雜胡互相監視。」
靳准輕聲一笑,道:「便是此理了。況且,梁王聲言『夷夏俱安』,顯然不會對匈奴諸部斬盡殺絕,必無憂也。」
說完,又嘆了口氣,眼圈微紅道:「其實,若非山窮水盡,天子又實在不像樣,我也不願降啊。」
「兄長何必如此作態。」靳明放鬆了許多,居然又端起酒碗,飲了一口後,
大著舌頭道:「其實我早想降了,兄長你也是一般想法吧?何必一-
「住口!」靳准臉色一寒,斥道。
靳明哈哈一笑,道:「我懂,我懂。」
靳准無奈搖頭。
確實沒必要演了,靳氏、卜氏、蘭氏、喬氏等匈奴大族,真有必要為屠各氏陪葬嗎?
就靳准看來,他們似乎都有異心,只不過一時沒人挑頭罷了。
真正跟著屠各氏一條道走到黑的,可能也就呼延氏那些傻蛋了。
他們向與屠各氏聯姻,好處拿得太多,此時卻不好輕易離散。
對面的侯飛虎也是會打仗的,居然就挑著屯於城北的呼延部猛攻,消耗其兵力,挫傷其士氣,讓其他各部看看,跟著屠各氏有沒有好下場。
這個人不簡單啊。
會打仗的人多了,但同時能考慮到匈奴內部情況的,就少之又少。
離開城北後,靳准又去城西、城南、城東看一看。
傍晚時分,城西又攻了一場。屠各部騎軍衝垮了圍城而來的數千賊人,但他們也沒追擊,士氣低落得可以。
聽完這些匯報後,靳准便準備入宮探視一下天子,不料卻被負責宮城守衛的呼延實攔住了。
還好皇后靳月華悄悄傳遞出了消息:天子時而長吁短嘆,時而默淚不已,時而爛醉如泥,已然鬥志全無。
靳准在宮城外站立許久。
算算時間,再過兩三日,便可把靳明部調去成守宮城了。
不過,他還得提前聯絡一下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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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八日,渭水北岸旌旗林立,軍士如雨。
「大將軍邵」的帥旗遠遠立在高陸城頭(今高陵),得知此消息,之前沒提前謁見的諸部酋豪紛紛渡河北上表忠心。
邵勛溫言安撫,令其各歸各營,但有一點,嚴格約束部伍。
破城之後,他會在長安城內派捐,發放賞賜,但不許私下劫掠一一這也是他一貫的要求,劫掠可以,但要有組織地劫掠,絕不允許亂來。
另外,在侯飛虎處監軍的大將軍府參軍裴湛也悄悄匯報了靳氏聯絡之事。
邵勛聽完後,淡然一笑。
樹倒孫散,還能怎樣?
他手下這五萬人馬抵達後,圍城大軍有二十餘萬,各個部落丁壯、豪族莊客還在日夜不停地轉輸糧草。
軍威之盛,幾可比擬二十多年前司馬穎自郵城攻打洛陽那回一一上百里鼓聲不絕。
「告訴靳准,孤百萬大軍下長安,馬鞭投於渭水,幾可使其斷流。」邵勛意氣風發地說道:「靳氏若首倡義舉,自有官爵賞賜,有功無罪。若猶豫不決,三心二意,那就接著打。吾今所遣斗兵,盡非我國人。設使氏羌死,正可減馮翊賊;鮮卑死,減并州賊;匈奴死,減關中賊。卿若殺之,無所不利。若舉城而降,關中便為我土,爾等皆我國人,無需枉死也。」
說罷,舒舒服服地坐在胡床上,靜等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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