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7章 南下與接見(上)
七月二十一日,邵勛親率一部兵馬渡河完畢,抵達了河西之地。
經過三天行軍後,進駐西北百里外的富谷(府谷縣古城鎮)。
入目所見,到處都是莽莽群山。
森林、土塬、山峰、溝壑、河流、草地錯落有致地點綴在這片古老的大地上低羌酋豪們穿著髒兮兮的羊皮襖,傻愣愣地看著如潮水般湧來的大軍。
那是兵甲的海洋,那是旌旗構成的樹林,那是幾乎可以壓倒秋風的沖天殺氣。
他們擦了擦眼晴,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祖祖輩輩多少年了,從來沒見到過如此軍威。
有的號召力強的貴人,或許也能集結一二萬人,但其帳下兵卒連服色統一都做不到,武器更是五花八門、簡陋無比,所恃者唯一腔血勇罷了。
這種血勇之氣,如果遇到的是經驗豐富、殺人如麻的軍隊,自然會被擊得粉碎。
但如果遇到的是看起來裝具精良,實則徒有其表的部隊,那就賺了,因為打敗他們之後,你就變得裝具精良了,還有那股勇猛精進的血勇之氣。
眼前的軍隊並非那種樣子貨,氏羌酋豪們遊走於生死之間,有種非常敏銳的嗅覺。
「總計兩千餘人。石勒西竄後,他們南下藏匿於山間,不敢向鮮卑投降,見得金都督的人馬,主動前出降順。金督令其歸於富谷,各安生業。」山塬之上張賓主動介紹道:「富谷這一片,乃漢富昌縣舊地,但不夠大,住不了多少人。
大王置縣可,置軍鎮亦可。」
「孟孫以為如何?」邵勛問道。
「置軍鎮。」張賓說道。
「為何?」
「此地太靠北了,與鮮卑交界,宜置軍鎮,與東南之木瓜原互為援應,又可呼應君子津兩岸渡口。」張賓說道:「將來太平了,還可在此建軍市,以充軍實。」
邵勛讚許地看了張賓一眼。
幾年前那場大疫,張賓躲過去了,讓他很是欣慰。
歷史上很多名人集中死在那一年,不用問,肯定是因為那場席捲整個天下的大疫一一張賓、羊獻容、王敦等人皆病死於這一年。
「上郡太大了,我欲析置。先前那個方略,孟孫以為如何?」邵勛興致起來了,便讓黃正拿來地圖,又喚來羊曼、潘滔二人,一同商議一一郗鑒還在馬邑郡渡口督促各支營伍過河。
「與代國劃分清楚疆界,也是好事,省得以後再起爭端。」潘滔看著這連綿的群山,以及山間細碎的盆地,實在無甚興趣。
但他也知道,你不守這些窮困的地方,富庶之地就要遭到他人的擄掠。
仔細算下來,還不如讓相對富庶的關中、并州出錢出糧,供給駐守此地的軍鎮,他們才好在後方過太平日子。
另外,這些軍鎮的存在不僅僅是守御這麼簡單,事實上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與草原貴人爭奪河南地各個部落的效忠。
梁王最初的計劃非常宏偉。
他打算沿著黃河建一圈軍鎮,即卑移山(賀蘭山)東置幾個軍鎮,陰山南麓建幾個軍鎮,黃河以西建幾個軍鎮,再加上南面的關中,將河南地諸部四面合圍。
你沒地跑了,可不就只能乖乖聽話?
但這個計劃暫時無法實施,只能勉強在河西維持一點屏弱的軍事存在。
「臨行之前,代國段繁親來謁我,言其已置定襄郡,轄定襄、盛樂、榆林、
河濱四縣。」邵勛說道:「兩國以沙地為界。沙歸代國,沙南之山地歸晉國。"
其實這個置郡計劃還是部勛最先提出來的。
定襄縣在今呼和浩特西南,盛樂縣在和林格爾北,榆林縣在托克托十二連城鄉,河濱縣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渡口,在榆林縣東南的黃河水濱。
這四個縣往南,要經歷一段沙漠,理論上來說是庫布齊沙漠向東延伸至黃河的一小段。
土人稱庫布齊沙漠為「庫結沙」。
也別看不起沙漠,事實上這年頭的庫布齊沙漠與後世不一樣,其中存在大量湖泊沼澤以及可供放牧的草場,據傳有好幾個部落在其中生活,總計有數萬人。
總體而言,黃河以西的山地全歸大晉,比起秦漢時上郡的疆域是要擴充了一些的。
另外,在後世鄂爾多斯一帶放牧的丘敦部及其附庸部落(之前是獨孤部),
仍留原地,其牧區可能包含一部分山地,雙方會重新劃界。
「大王,新秦郡建置之事,仆以為可也。」張賓說道:「然乏百姓,今只得石勒遺民萬餘,將來還得想辦法充實。」
新秦郡只轄三縣。
其一曰白土縣,郡縣同城,移治今神木市附近,
其二曰連谷縣,在白土北四十里,以石勒所置連谷堡為基。
其三曰石城縣,在白土南四十里,以匈奴人所置一石質堡寨為基。
三個縣全位於窟野河流域,條件在這一片相對不錯了。
至於富谷、木瓜原、七寶山、孤山堡等石勒折騰出來的軍屯地,該置軍鎮置軍鎮,不置軍鎮的劃歸新秦郡諸縣。
新秦郡以南,還會在今榆林一帶置雕陰郡,具體如何劃分縣鄉,還得派人去考察才能確定,目前只是有個想法而已。
新秦、雕陰以及再南邊奢延水一帶可能新置的郡,便把秦漢時南北綿延上千里的上郡給瓜分了一一說實話,一個郡南北上千里委實有點離譜。
這三個郡外加代國的定襄、五原、朔方、涼城、雲中,以及掌握在大晉朝手裡的代、廣寧等郡,便是北邊防禦體系的大部分了。
看得出來,其中大部分是靠拓跋鮮卑來守御邊境。
但說實話,邵勛不看好他們能守得住。
以代國如今這個情形,將來搞不好要丟掉陰山以北的草場和部落,草原上又會崛起新的雄主。
居於陰山以南的拓跋鮮卑,真的幹得過他們嗎?那可不好說。
不過真到了那時候,大梁朝可能已把拓跋鮮卑的郡縣消化了相當一部分了,
面對這種情況,沒什麼好的辦法,只能硬扛。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大概率不缺騎兵,畢竟陰山以南的草場實在太多了,居住在當地的胡人也有蓄養馬匹的習慣,朝廷的馬政敗壞之前,肯定也有大量戰馬。
耗唄,耗過這段小冰河時期,大梁朝的歷史使命也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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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邵勛率軍抵達了膚施縣。
一路之上,消息不斷。
蒲津西城已經投降,劉粲聞北地叛,且有騎軍逼近長安,率軍自鄭縣西撤返回長安。
侯飛虎隔著洛水,沒有追擊,而是揮師北上,與南下鮮卑一起,將劉派往馮翊以北橫山地區的匈奴禁軍騎卒擊敗。
敵殘部三四千人西遁,道中遇鮮卑,再被殺千餘,最後退往長安的,不過兩千餘人罷了。
潼關守軍堅持了旬日,最終舉城而降,包括劉粲派駐此地的五千禁軍,被裹挾著一起降了。
侯飛虎在馮翊招撫一番氏羌後,又驅使其眾西進,目前已快要抵達長安了。
第二批南下的烏桓、鮮卑、雜胡騎兵近兩萬人也突入了關中,扶風、安定、
京兆等地皆有其蹤跡。
分駐關中各地的匈奴人與其交戰,互有勝負,但總體敗多勝少,士氣非常低落。有些部落甚至已經西逃了,不願繼續為劉粲賣命。
兵敗如山倒,或許描述的就是這種情形,
這是一種整體的人心上的崩塌,是地方實權豪族、部落貴人的集體用腳投票。
前一刻你還如日中天,下一刻卻土崩瓦解,南北朝特色,不得不嘗。
邵勛如果損失掉手中的兵馬,來個史詩級大敗,這會發生在劉粲身上的事情,多半也會在他身上一一應驗。
大家都根基虛浮,統治建立在世家大族對基層的把控上,有此結果實屬正常。
八月第一天,他在膚施縣南接見了幾個臨陣倒戈的使者。
其一乃列侯梁勛,其率遷居長安的部分隴西軍民於霸上「反正」,舉眾七千餘,與匈奴兵交手數場。
其二是屯於新豐的蒲洪,這廝率數萬氏人反,曾在路上截擊過劉粲,不過為其擊敗。
其三是一個消失了多年的人:趙固,
其人在藍田舉眾而降,但沒敢親身過來。
邵勛看了看趙固的信,冷哼一聲。
裴妃的兄長裴盾可是被他殺了的,但裴盾的女兒卻是趙固的妻子,怎麼處理這個人,邵勛還在思慮思慮,並問問裴靈雁的意見。
「姚弋仲呢?」接見完幾個使者後,邵勛詢問左右。
對這個人,邵勛別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這廝歷史上有四十二個兒子,也就比生了六十多個兒子的慕容兄長差一些。
真的能生!讓王敦情何以堪。
「大王,姚弋仲在帳外候著呢。」親軍督黃正說道。
「哦?讓他進來。」邵勛坐正了身子,頗感興趣。
「明公——」聲音自帳外老遠傳來。
姚弋仲小跑而至,一個滑跪,脖子上已多了幾把刀。
但姚老羌面不改色,只道:「死罪!死罪啊!」
「姚君何罪之有?」邵勛端坐不動,笑問道。
「臣居扶風之時,便聞明公義舉,卻巡不定,再三猶豫,始終未能下定決心降順,此謂死罪。」姚弋仲一臉懊悔道。
邵勛無語。你表演也太用力了吧?
他揮了揮手,示意親兵撤掉兵刃,親自上前,將姚弋仲扶而起,道:「今來膚施,可是下定決心了?」
姚弋仲一聽,再拜,道:「臣既降,便無二心,願率部中精卒以討匈奴。」
「哦?」邵勛對姚弋仲如此乾脆有些驚訝,也起了幾分好感,道:「君倒是爽利人。」
「自古未有夷狄為天子者。劉粲一時得逞,早晚必敗,何懼之有?明公但看老羌躍馬提,誅殺此療。」姚弋仲拍著胸脯說道。
娘的,這人好會說!
邵勛哈哈大笑,道:「關中已然大定,不急。聞君居隴右之時,訪危濟困,
又以軍法布勒鄉里,軍民畏而親之,必能臣也。秦州諸事,可有教我之處?」
姚弋仲想了想,道:「隴西豪右甚多,民風彪悍,不若將其盡數遷往洛陽,
就近看管,免得將來再生事端。」
「都有哪些豪族?」邵勛問道。
「略陽蒲洪、武都楊難敵,乃至南安老羌我,都該遷走。」姚弋仲說道。
邵勛不置可否。
同時覺得姚弋仲這人咋這麼「虎」呢?難道真的是大忠臣?願意離開老巢,
毀家難?
之前覺得他表演過度,現在看來,似乎又未必。
難道這真是個忠直之人?
「君且隨我南下。」邵勛拍了拍姚弋仲的手,道:「秦隴之地,還得姚君出力。」
「遵命。」姚弋仲一臉肅容,恭恭敬敬地站在邵勛身旁,以忠直臣子自居。
黃正等人都有些傻眼。這廝莫不是大奸似忠?
出得帳外時,蒲洪警了姚弋仲一眼,似有憤恨之意。
姚弋仲毫無所覺,還回瞪了他一眼。